18

    從醫院回去後,尤利安換了身衣服。

    藏藍襯衣,黑色長褲,袖口挽到手肘,深色系的衣物使得他在路燈之下更顯瘦削。

    他沉默片刻,然後無聲地朝着英奇伸出了手。

    英奇訝異地挑了挑眉。

    但是她沒有糾結,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指尖搭在了他的掌心裏,任由尤利安將她拉起來。

    男人的掌心微熱,指節有力,在英奇站起之後就脫離了接觸,一切都恰到好處,停留在禮貌的範疇之內。

    “走吧。”尤利安說。

    一路無話。

    直到他們走到英奇的公寓樓下,她停下步伐:“我到了。”

    尤利安點了點頭。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未發言卻先笑了起來。

    “我和查理有個約定,”他說,“你指導他美術課的作業,他不準再偷偷跑出家門。如果不想呆在家裏,那就打電話給我。”

    英奇瞭然。

    怪不得他會在晚上和查理在一起。

    “布瓦洛夫婦又吵架了”

    “我沒有問。”

    “你該問的,”英奇淡淡地說,“你得教查理去接受這一切。”

    尤利安一怔。

    他俊朗的面容浮現出幾分不贊同的神色,對於好脾氣的尤利安來說,這已經是相當誇張的負面情緒了。

    “我覺得,”他回道,“這太過殘忍了。”

    誰說不是呢,要一名四歲的男孩兒學會冷漠,學會忍耐,學會接受來自姨母姨夫的冷暴力和厭惡。

    英奇:“可誰能代替他忍受殘忍呢”

    尤利安默然不語。

    可即便不開口,英奇也知道他的答案。

    如果可以,尤利安絕對願意代替查理經歷苦難,但苦難是無法代替的。

    “你不是他的父親,尤利安。”

    英奇勸道。

    “就算你是,你也不可能把孩子們永遠護在羽翼裏,他們總得長大。”

    “我知道。”

    尤利安嘆了口氣。

    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裏閃過幾分猶豫和痛楚,美麗的幾乎讓人心碎。

    “你說的沒錯,但查理只有四歲,他還有時間逃避。而且他已經夠堅強了,我相信以後的查理有能力自己如你所說,接受這一切。”

    但願事情真的有如尤利安想的那麼樂觀吧。

    畢竟連英奇都不得不承認,年僅四歲就能坦率地說出母親和外婆都去世了這種話,他的確是個有勇氣的小夥子。

    英奇點了點頭:“你可有的辛苦。”

    尤利安露出笑容:“這是很幸福的辛苦。”

    真是再標準不過的尤利安式回答,英奇忍俊不禁,搖了搖頭。

    她一笑,尤利安隱隱放鬆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緣故,他清澈的眼眸比往日更爲溫柔。

    “英奇,”他低聲開口,“你還記得咱們的交換嗎”

    “什麼”

    “你的紋身。”

    啊,是了。

    英奇都差點忘了這件事:他帶查理到她家,她告訴他紋身的含義。

    其實那也沒什麼含義,英奇甚至有點好奇尤利安爲什麼如此的在意她的紋身。

    “所以你沒想出來是哪位俄國作家。”她說。

    “沒有,”尤利安搖了搖頭,“我不記得有什麼作品與兔骨有關。”

    “普希金。”

    “嗯”

    顯然這個答案超出了尤利安的預料。

    英奇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兔子請求普希金不要到彼得堡去。”

    手機上顯示的畫面可愛簡潔,幾隻勾勒簡單的兔子攔住了一位穿大衣的紳士,似乎在央求着什麼。

    尤利安:“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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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英奇:“可是普希金還是去了彼得堡。”

    “那兔子呢”

    “它們失敗了。”

    那一刻尤利安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他知道普希金的經歷,俄羅斯偉大的作家到了聖彼得堡,與追求妻子的情敵決鬥重傷,不治身亡。

    畫家用溫柔的生物表達出最溫柔的願望,這世間沒人希望作家離開人世,於是提前得知一切的兔子,童話般地攔住了他。

    可是現實中的作家死了。

    英奇的兔子沒有攔下普希金,於是它們同樣身死,化作一具枯骨,停留在了她的手臂上。

    “只是一幅畫而已。”

    見尤利安變了表情,英奇攤開手,眉眼之間盡是無謂的深色。

    她好像真的什麼都不在乎,生活在毫無人氣的房間裏,深居簡出投入工作,除了勒內太太和他,鮮少與鎮上的其他人交流。

    甚至是那些近乎親密的話語,也不過是隨心而爲,她好像根本沒放在心上。

    他苦笑幾聲:“是的,只是一幅畫而已。”

    英奇挑眉:“怎麼”

    “我爲孩子們編織一個夢境,”他最後看了一眼英奇手機中的話,“你卻選擇毀掉它。”

    “人是不能生活在夢境裏的,尤利安。”

    “人也不能生活在一個又一個塑料箱之間。”

    “”

    到底是有多在意這個問題。

    英奇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使得尤利安有點忐忑。

    她知道他在緊張什麼,英奇喜歡他尊重她的底線。

    尤利安從來沒問過她的過去,從來沒指責過她的習慣,更沒有自以爲是的教導英奇該如何活着。但英奇知道他很在意。

    終於說出口了,不是嗎。

    “是的,”英奇側了側頭,“但我就是這麼活着,你又如何”

    尤利安:“”

    他頓了頓,隨即意識到這又是一次無傷大雅的調情。

    按照往日,尤利安會大喫一驚,然後失措地挪開目光,這段話題就會輕易地揭過。

    但這次尤利安不想就此揭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沒有辦法,英奇,你是位成年人,不論是健康還是不健康,那是你自己的選擇,旁人的干涉是對你的侵犯。”

    英奇怔了怔。

    “所以”她問。

    那雙眼睛裏微妙地起了變化。

    他向前邁了一步,瘦削的影子遮住英奇。揹着光芒,他淺色的瞳仁吸盡了黑暗,近乎黝黑。那使得尤利安比白日更爲堅定,

    男人輕輕擡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臂上。

    他握住了那具兔骨,近乎虔誠。

    “他是在冬日死去的。”

    普希金趕到聖彼得堡時是二月,對於俄羅斯來說,那仍然是個寒冷的時節。

    “兔子們。”

    尤利安艱難地開口。

    英奇火紅的發垂在肩頭。

    尤利安彎曲手指,細碎的火焰纏緊了他的指縫裏。

    “是在雪地裏燃燒至死的嗎”

    她沒說話。

    尤利安很感謝她沒有。

    英奇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那雙微挑的眼眸之中盡是沉靜。她在聽。

    他想這就是答案了。

    沒人能動搖火焰的炙熱,它能吞噬一切,消亡一切,讓人恐懼,帶來不可忽視的傷害。

    “沒人能改變你,英奇。”

    可火焰又是那麼的溫暖明亮,令人寧可冒着傷害也要試圖靠近,全然不顧它的危險。

    “只有你去改變別人。”

    童話中的兔子走進現實。

    於是被焚燒在雪地裏,只剩下一具枯骨。

    尤利安低頭看着她的眼睛。

    “英奇,”他開口,“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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