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當我足夠美,才能留住你 >四十六、香港的集體隱居
    這個房子是我走遍了整個島才選出來的。香港美麗的海岸線很多,沙灘細白幼嫩,遠離塵囂,藏匿在不通私家車的小海島的某個角落上,要闖過了厚密高大的樹木穿過半個山的公園纔看得到。我家門前的這個沙灘就是這樣。那時我剛到香港,銅鑼灣的喧鬧幾乎要了我的命。

    現在看來,那時也有點小題大做。銅鑼灣有銅鑼灣的好。要是我偶爾寫劇本寫到凌晨,還可以淡淡然下樓去喫個夜宵。半個香港的紅男綠女依然香豔無比川流不息。有時候,我會在傍晚的時候坐上叮叮車。那是香港最古老的交通工具,原本是沿着港島的海岸線而修,這一百多年來,咿咿呀呀叮叮噹噹旁若無人地走着它自己的電車線穿過了歲月裏的各色霓虹。正是下班時候,每個人都在看着腳下的石板,忙碌地趕去應酬或者趕着會友。我卻經常看着天,叮叮車的古老木窗戶外是全世界最先進的城市,那些樓宇間隙的天空殘影,在傍晚的火燒雲下終於撕下了最後的剛硬麪具,露出了本來的溫柔表情。電車上的人總是形形色色,有疲憊的下班族,穿着正式的西裝卻昏沉沉在窗戶上倚靠着頭;有金髮碧眼揹着登山包穿着短褲拿着lonely pl的遊客,像個第一次睜開眼看世界的嬰兒,眼神裏充滿好奇;有臉上刻滿算計和風霜,卻依然不忘給行動不便的人讓座或者很認真用力地扶他一把的師奶們,低低的聲音和朋友聊着家裏的更替長短。我是個旁觀者,他們都是活生生的劇本。假使某日,都會成爲我作品裏的主角或者配角。那些他們惆悵的別離,那些他們計較的輸贏,那些他們貪戀的愛情,所有的一切,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感人至深。

    就這樣,2.3元港幣,可以大大方方地把港島看一圈,最後在灣仔的永華面家喫一碗最地道但卻日漸消失的香港竹昇面。小小的店面,往來的熟客,幾十年不變的老闆娘,最闊綽的點單也不會承受不起,再來一碗桑寄生蓮子茶,整個晚上便像熨燙過一樣溫熱平復,可以從從容容地從灣仔溜達回到銅鑼灣的家。打開燈和維多利亞的燈火輝映,煮一杯咖啡,輕易就沉進晚上的寫作。但我慢慢就厭倦了,比如維多利亞公園永遠有人在做活動,有時是賣些別緻的年貨,有時卻是大羣大羣包着頭巾的印度尼西亞傭人席地而坐喫些味道濃郁的咖喱,又或者,被香港本地人佔領搞什麼紀念活動。我也偶爾會喫咖喱,我也去過印尼的島嶼,被美景和當地人的熱情折服,我待我家傭人如同家人從沒有嚴辭厲色,但是當你家樓下被包圍又是另一種情況。哪怕是那些本地香港人搞的紀念大陸的一些活動依然讓我覺得心生厭煩。這就是遊客和居民的差異,上升不到民族歧視或者政治運動的高度。也許我支持某些活動,我喜愛某些人民,但我依然討厭自己的家時時刻刻被烏央烏央的人羣包圍。就這個簡單的道理讓我拋棄了銅鑼灣。

    後來偶爾有朋友開車帶我去玩,我又迷上了在香港開車。香港人開車極守規矩,以至於整個香港是沒有交通攝像頭的,僅有的幾個攝像頭都只是爲了安全。我問朋友:爲什麼沒有攝像頭還這麼有秩序。他很驕傲地答:素質高。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企圖找到另一個解釋,但失敗了。確實是素質高。在我剛在香港開車的那段時間,由於左右方向盤不適應,經常把車開進逆行的車道。總有人不着急地幫我攔着對面的車,幫我一點一點退出去,再不厭其煩地給我指清楚路。但如果我偶爾素質欠佳搶了別人路,周圍的車都會非常統一地給我鳴笛警示。慢慢的,我也變乖了,開車文明守規矩,就連性情也變好了很多。開車越熟悉,就越喜歡在香港開車。尤其是從香港島到尖沙咀,從尖沙咀開出九龍,從新界開出離島的時候,天空是淺藍色的,目光所及的每個邊際都有漂亮的建築羣像,每個港口都有着或大或小的船,海的顏色比天更深,在雄偉的大橋下安靜得像塊油畫布。車流快速冷靜地駛過,讓人覺得清涼,彷彿心裏所有的雜亂都平息了。但開車進了港島就是另一副樣子,遍地紅燈,到處行人,本來三分鐘就能開到的地方硬是要開個二十分鐘,開着空調都能憋出一身汗。

    有一次徐瑤來我家住,我禁不住抱怨,她一句話點醒了我:“你是個不需要朝九晚五上班的人,住在港島有什麼特別的好處”是啊。港島上好喫的好玩的我可以找個週一白天大家都忙着在寫字樓裏看股票開會看報告不堵車的時候,悠哉遊哉地開車來喫來玩就好了。想通之後立刻行動,找個小島去隱居。第一次到這個島是坐船上來的。我在碼頭租了一輛自行車,就沿路騎着玩。這個島爲了環保禁止非本地私家車進入,只有環保巴士和環保出租車纔可以進。這島並不適合上班族,所以人煙稀少

    ,半天也沒有一輛車。我很久沒騎自行車,那天就開心得像個高中生。不,比高中生還高興。我的高中並沒有多高興。那個沉悶的家庭,讓我在小城的18年裏的快樂屈指可數。我真正的快樂是從認識苗凱開始的,同時也開始了真正的悲哀。

    天知道我爲了擺脫家庭對我的影響付出了多少。有的人,生來就起點高,有的人,生來就有原罪。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在雍和宮遇到了我的師父,我問他:“人一生下來命運就定了吧”他笑了,用深邃得像看透了塵世的目光看着我:“你不是正在改變它嗎”那時我正在和徐瑤拼盡全力爭取魏東晨。所有人都認爲我們不可能成功。儘管有那麼多原罪,我還是改變了命運,踏入了佛門,也贏得了世俗的成功。那一刻我在香港的小島上,自由自在地在陽光下騎着車,就像有了一雙自己的翅膀,再也沒有什麼能夠禁錮我,讓我透不過氣。覺察到這個輕盈的心態,我便愛上了這個小島,沒事就來溜達。在就快轉完整個島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現在的這棟房子。前一任的屋主是個法國人,在香港有個服裝公司,後來因爲年紀大了,兒女便把他接回法國。他賣這房子的時候非常不捨,把家裏所有的細小地方都叮囑了中介一遍。他家裏確實裝修得很有品味,有着法國人骨子裏的優雅。我喜歡這種被綠植環繞的感覺,也喜歡不遠處的白沙灘。

    “去沙灘走走吧。”苗凱從屋裏走出來。

    “一起去嗎”我順便問了問癱倒在沙發上看電影的魏東晨。我家裏沒有電視,只有投影,用來看電影。偶爾爲了工作也會看看國內不多的可以和我們相媲美的極熱播的電視劇和國外的電視劇,但也都是助手們拷貝好的,可以直接播放。普通的電視劇和電視節目我是沒興趣看的,至於新聞,更和我沒關係。

    “不去,難得可以這麼懶着,哪兒也不去”魏東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賴漢模樣。我簡直懷疑徐瑤愛錯了人。人和人之間的姻緣就是這麼奇特,也許正是因爲魏東晨的傻和單純,徐瑤纔會始終照顧他,格外對他好。反過來說,如果一開始徐瑤搞定的是苗凱,那麼以徐瑤和苗凱的性格,是萬萬不可能合作這麼多年的。

    苗凱沒有褒貶地輕描淡寫地笑了下,就先行下樓。苗凱在結盟之後對魏東晨好了很多,不再尖酸刻薄。一般是見了面就點頭微笑,平時也不怎麼搭話。他是聰明的,知道何時進退。我也樂得魏東晨不去,他現在一身的負能量,徐瑤不在,我可穩不住他。

    傍晚有點起風。沙灘遠處有幾個孩子在挖沙,更遠處有幾個菲傭在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苗凱穿着菲傭昨天剛買回來的夾腳拖鞋和短褲,頭髮沒有抹定型膏,也沒有戴墨鏡。他這副打扮倒不像那個高高在上的天王,而像小城裏那個落魄的歌手。我看着他的側面,除了那幾條隱約的魚尾紋,這個男人的一切,還是那麼熟悉,從未變過。這樣想着多年的前塵往事,不由得發了愣。他忽然轉頭,快而狠地捏了我的臉一下:“發癡了”

    我痛得“啊”地叫了一聲,憤憤地說:“自戀狂”

    苗凱大概也覺得自己手重了,輕輕摸摸我的臉,吻了吻我的額頭,望着海的邊際,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現在你在我身邊,就是最好的日子。這幾天我經常想,要是那事不解決了,我們就這麼過下去,不也很好嗎。”

    如果我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這個剎那就已經被他俘獲。可我經歷了這麼多,又專修佛法,寫出過那麼多打動別人的愛情劇本,這樣的戲碼,對我來說,已經太庸脂俗粉。這話如果是魏東晨說,還有幾分可信度。可是,他是苗凱,那個精心鑽營不顧一切才爬到現在地位的苗凱。也許這個剎那,他是真的。可是,真的未來幾十年要他這樣靜謐安穩,他又怎麼捨得下。我們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往上爬,以爲得到無數的財富、名望、地位、榮耀、愛情纔是人生真諦。殊不知,真正的幸福來自於舍,捨得下那些財富、名望、地位、榮耀、愛情纔是人生真諦。當你舍了,心裏了了分明,沒有慾望,就沒有得之前的謀劃,沒有得不到的痛楚,沒有得到了之後的處心積慮的維護,才能得到身心俱靜的大自在。

    這次苗凱來找我,來求徐瑤,都是爲了得,而不是爲了舍。這個剎那,他想舍,也只是一時興起。大部分人對隱居的喜愛如同葉公好龍,煩擾久了就想隱居,隱居久了又想被煩擾。我感謝苗凱這一剎那的真情,這一剎那也已經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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