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律師樓出來,秋日午後的陽光從香港中環林立的寫字樓樓頂斜斜地傾瀉下來,曬得人暖洋洋地發懶。天是奶藍色的,高遠但從不霸道。香港有種溫柔靜謐的美,不爲外人所知。這是香港最好的季節,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才能感受香港這樣的氣候。也許,這一生一世,再也沒有機會了。

    菲傭跟了我這麼多年,走的時候哭得傷心欲絕。我給了她十年的薪水,把我信任的理財經理介紹給她,希望她能靠這筆錢過上好的生活,不用再找一個不好的僱主受氣。基金會的事情,我讓給了醫院。醫療改革風風火火地在推進,私營醫院迎來了最好的時代。二孩政策放開。部分省市允許單親媽媽給孩子落戶。有大的政策背景配合,醫生們又有善良的心和積極的勁頭,我相信他們會做得很好,會有很多女人和孩子受到幫助。雖然我不能再提供物質幫助,但是徐瑤已經答應把公司每年淨利潤的千分之一持續撥付到基金裏,以公司現在的規模,這是一筆不少的錢。

    其他的,除去我留給自己生活和養老的費用,就沒什麼掛礙了。我父母和哥哥,彷彿陌生人,多年未見,在小城拍戲的時候也過家門而不入,也更沒有什麼告別的必要。

    爲了以防萬一,我來律師樓立了遺囑。本來想多寫些的,可是想來想去,也寫了不過半頁紙。簽字的那刻,我想,人的一生,不過就是這半頁紙。那又爲什麼活得那麼費心費力呢

    那天在雍和宮,面對着我和苗凱的一切未知,心如亂麻。師父說:“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你在香港潛心修行這麼多年,也是入世試煉的時候了。”我說:“我在香港也可以修行,爲什麼一定要試煉”師父反問我:“哪裏都是修行,爲什麼一定要躲在香港”我一時語塞。師父接着說:“就因爲你活得太當真了,所以才躲起來。當真了就要試煉,就躲不住。”我追問:“怎麼試煉什麼時候纔算結束”師父笑笑:“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當時並不明白。師父的話只說到一半,後一半要靠自己悟。

    那天在醫院,徐瑤勸我不忘初心。我猛然驚醒。苗凱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夢。我們在這夢裏活得太當真了。如果這一生,從來就沒有過苗凱,我要怎樣活我是誰我要往哪去我要怎樣走好我一個人的路這纔是人生的終極問題。我早已經想好了答案不是嗎

    諸佛正法賢聖三寶尊,

    從今直至菩提永皈依,

    我以所修施等諸資糧,

    爲利有情故願大覺成。

    爲了衆生離苦得樂,行六般若波羅蜜多,直至得證菩提。這是菩薩道行者生生世世的誓言。是我迷了心智,纔在一段感情裏越陷越深。佛法的力量像一盞燈,在平時歡樂喜悅光芒萬丈時並不被注意,但在困境痛苦迷茫一片黑暗時就是那唯一的指引。

    夢醒了,就該好好收拾自己,輕鬆上路。

    人生還長,還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

    道理很容易想明白,但一想起苗凱,那種心痛仍然讓我戰慄。這種痛苦簡直成了習慣。這種習慣的扭轉需要漫長的時間,我知道。這讓我病了很久。病的時候,我不敢看任何新聞和微信。那種保護自己的心情,就像保護一個戰場上倖存下來的戰士。生死一線之後,會對任何可能傷害到自己的東西,有着無窮的恐懼。

    還好,身體有着強大的自愈功能。我在現代化的香港,我的劇本永遠不會把自己寫成一個林黛玉。身體好了,心也通透了。我按部就班地處理了該處理的一切。給自己這半生一個結局。人生如戲。我的結局,只能我自己寫。我永遠不會給自己一個悲劇。

    從中環律師樓走到香港站即使慢慢地走,也只走了十分鐘。香港站的機場快線25分鐘就可以到達香港機場。我再熟悉不過的香港,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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