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當我足夠美,才能留住你 >七十六、原生家庭
    我走過了很多地方。當年我求出家的那個山谷,已經變了模樣,容不下我一間木房子。我本來一腔熱血,來了卻滿心失望。山谷裏的師父們坦然地說:“這就是無常。”你對生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無奈。沒有什麼會永遠不變。當年唐僧取經的那蘭陀佛學院,是世界頂尖的寺院兼佛學院,高僧如繁星般雲集,還不是一樣慘遭屠戮。高僧們面對着屠殺者們沾着獻血的刀刃,沒有一個願意改變自己的信仰,英勇無畏地迎接死亡的到來。在高階修行人面前,生死不過是兒戲。死,如囚犯脫獄一般快樂。那蘭陀都可以消亡,又有哪個地方可以永恆不變。變,纔是永恆。這就是無常。

    我後來又去了幾個地方,出家有出家的規矩,很多寺院都要我拿到父母的同意書,才肯收留我。我飛回小城,去跟我爸媽談。我哥來機場接我,見我就取笑我:“你怎麼還這麼矮18歲以後再沒長過個兒嗎”我想起小時候被他欺負的情形,到這個年紀,看見他長着一箇中年油膩男的肚子,倒釋懷了很多,回嘴道:“你就差一個保溫杯泡枸杞了。”他輕鬆地把我的大行李箱拿過去,哈哈地笑:“有~在車上放着呢我現在也有文化了,別以爲我聽不懂。你北大高材生的書本話在互聯網時代沒有一點卵用。我還知道生活不只眼前的枸杞,還有遠方的人蔘。”我也哈哈地笑,像小時候一樣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

    我媽開門看到我,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回來了。”丟給我一雙新拖鞋。轉身去廚房繼續忙。我爸從廚房出來,看到我,也沒有什麼笑模樣,說了句:“馬上開飯了。”然後又走回廚房。爸媽都老了,皮膚鬆懈,眼袋下垂,頭髮是全黑的,但髮根幾乎全白暴露了他們染髮的事實。

    有個小孩子跑來跑去,我哥喝他道:“過來叫姑姑”這就是我哥和琪琪的兒子了。個頭像我哥,眉眼像琪琪,漂亮機靈,倒比自己爸媽強。琪琪隨後出來。她胖了一點,有了中年女人的豐腴,仍然是美的。她看我的表情非常尷尬,笑了笑,不知道怎麼稱呼,最終憋出三個字:“回來了”。說完又覺得不妥,我纔是這個家原生的主人。便又笑笑,不說話地退到電視一旁的凳子上拘束地坐下,好像她纔是客人。我突然有種惡作劇的想法:要是我嫁給苗凱,又和家人和好,那一家人見面時,以琪琪這種心理素質,只能披上穆斯林的黑罩袍了。

    可惜,苗凱娶了別人。想到苗凱時,我就像在想一個電影裏的男主角,很愛,但是也沒有期待,連痛苦也沒有,只有一點點電影散場的唏噓。我也不是來和家人和好,就算和好了,我以後出家了也不會常來常往。惡作劇的場景永遠不會出現。真可惜。生活還是沒有戲劇精彩。這倒是個好的素材。我暗笑自己的編劇習氣,直到這個時候都按捺不住。

    晚餐都擺好了。爸媽做了一桌子菜,是小時候過年的標準。我坐下來之後,我哥才坐下來。琪琪低眉順眼地從廚房裏端飯出來,標準的小媳婦,沒有半點當年在酒吧裏拼酒的豪氣。看着她,我就知道自己也老了。那些狂傲的青春終將散場。她和我哥纔是中年人應該有的樣子。我、苗凱、金子奇,都是奇葩。等爸媽都坐定,我們開始動筷。我媽說:“這還是你小時候愛喫的那個燒雞,他們開連鎖店了,賺了很多錢,味道沒變。”說着,把雞腿夾給了我小侄子。我想起小時候,因爲生了我這個二胎,人家獨生子女應有的補助我爸媽都沒有。我媽還因爲生我被開除了公職。收入少了,還要多養一個孩子,生活自然比別人家要緊張。喫肉的時候很少,過年喫燒雞更是奢侈。我媽每次都把雞腿給我哥,很小的時候我會哭鬧,再大一點我不哭不鬧習慣了把一切最好的都給我哥。這些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堆積起來就成了我和家庭之間的隔閡。物質充裕的時候,無法從物質上分辨愛意,但物質匱乏的時期,物質的多寡就是愛意。

    我媽給了我侄子雞腿以後,又把另一隻雞腿撕下來,給了我。我把雞腿夾給我哥,說:“媽,我現在喫素了。”我媽嘮叨着:“你這麼瘦,喫什

    麼素你哥不能喫,他三高。”說完又把雞腿夾給了我小侄子。小侄子虎頭虎腦地喫着,是有點憨憨的可愛。可是,人生並不會因爲你可愛,就對你手下留情。我知道我哥的人生又會在這個可愛的娃娃身上上演。我們太難走出原生家庭的魔咒。這就是輪迴裏最難過的一關。雍和宮的住持師父說我之前活得太當真了。現在,看着這一切,我活得像個輪迴裏的局外人。可能,並不是我修行進步了,而是我從來都跟這個家庭格格不入。

    素菜並不多,我哥這麼年輕就三高也就不足爲奇。我喫着拌黃瓜和米飯就打發了,畢竟也不是爲了喫而來。這麼多年,在各地跑來跑去,我都快忘了我最喜歡喫的是什麼。即使是家裏的年夜飯,給我的歡欣記憶也不多。我很努力地想尋找一些和這個家庭的骨血裏的聯繫,最終還是失敗了。喫完收拾完。所有人都坐在客廳裏假裝看電視。我說:“爸媽,我這次回來,是想請你們給我一個同意書。”“什麼同意書。”我爸戴着老花鏡,喫力地拿着髒而且舊的遙控器在茫然地換臺。我說:“我想出家。需要父母同意書。”

    我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個炸彈,讓所有人都看向了我。隨後每個人都開始質問我。過程是嘈雜而沒有實意的,都在我的意料之內。我平靜地回覆每個人的疑惑。我不期望他們可以理解我,我只想拿到同意書。說了很久,他們見我不爲所動,就安靜了下來。我媽開始哭。我都不知道我爸媽爲什麼要生我。如果只生我哥,他們會很幸福,不會有這麼多怨氣,更不會有我這樣一個叛逆不孝的女兒。既然我都這麼不孝地在外面飄蕩了這麼久,我出家對他們又有什麼影響呢

    我媽哭着說:“我知道你怨我們,可是那時候條件不好,我和你爸也沒有辦法。從小到大,別人孩子有的你都有,我們也沒太虧待你。你學習好,我們把給你哥裝修新房子的錢拿出來給你上大學,一直到你談朋友自己有錢了。我倆都是普通職工,養你們的錢都是從一塊兩塊的菜錢裏省出來的。別人家的女兒都早早結婚生孩子,過年過節都回來看看。你是有出息,但連個正經家庭也沒有,十幾年不見人。我是想着,我們也老了,有你哥嫂照顧就夠了,也不給你添麻煩,你自己開心就行。你這怎麼又要出家”

    我以爲他們虧待了我。他們以爲他們沒有虧待我。是非黑白,在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裏,變得模糊不清。很多女人過的都是我媽和琪琪那樣平凡的生活,嫁人生子變老。平凡也沒有什麼不好。我爲什麼要選擇一條那麼難走的路可是,生而爲人,如果只是按部就班地活成已知的樣子,那該多麼無趣啊。即使是平凡的人在平凡的人生裏也經歷平凡的痛苦,也不時地對框架外的人生充滿了想象和憧憬,那又爲什麼不去試着選擇高難度一點的挑戰呢人生就像遊戲,總玩低難度的,總會玩厭的。可惜,人生又不是遊戲,幾十年後玩厭了也沒機會再重新玩別的模式。所以,還是在一開始就玩得盡力一點吧。這樣總不至於在我哥的年紀就進入三高的被動厭煩期。無論怎樣,從我的原生家庭目前的狀況來看,我媽和琪琪這兩個女人,都做出了在他們的平凡模式裏最正確的選擇。我們都是對的,僅僅是初始的難度設定不同,走到這個時間就只能永遠分道揚鑣。

    我爸媽最終還是簽了同意書,條件是我出家的消息必須保密,不能上任何媒體。他們把這作爲羞恥,永遠也不會跟鄰居提起。雖然我無法讓他們理解出家的初心和功德,但至少我們在往事上握手言和。我不再固執地認爲我是對的,對他們所有人懷着一種天然的道德優越感。我們都是普通的人,在自己的人生裏做着自己認爲對的選擇。談不上對錯,也沒有任何道德評判可言。若真的要計較,他們養大了我,給了我18歲以前的一切,倒是讓我明白了佛經裏說的“母恩難報”。我一直號稱心懷衆生,卻原諒不了我的原生家庭,這就太虛僞了。這封同意書完整而平和地從我的原生家庭剝離出了我的人生。從此以後,他們溫暖而沒有棱角地存在我心裏,但可能沒什麼機會再出現在我生命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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