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今日不說,魚非池也會跟他耗到明日,明日不說,耗到後日,總是可以讓他從實說來,魚非池在最急切的事情上有着最頂尖的耐性,最頂尖的沉穩。
這畫面實在不美好,石鳳岐差人把挽瀾先帶回去,也給老將軍託了話,小孩子受了驚,今日就不要再讓他可憐巴巴地去練什麼槍法了,好好壓驚纔是正經事。
然後他與音彌生兩人坐在椅子上,一人一邊,俱不說話,只是不間斷地能聽到裏面刑室裏傳來的餘岸的慘叫聲,聽得讓他們頭皮都有些發麻。
並不是因爲沒有聽過慘烈的嚎叫聲而覺得滲人,而是因爲當魚非池脫去了她懶散寬容的外衣後,內裏包裹着的狠決與冰冷,如此地令人心驚。
如果不是因爲南九,怕是一輩子都不可能看到魚非池這隱藏的一面。
“你以前知道她會這樣嗎”音彌生問道。
石鳳岐沒好氣白了他一眼:“以前又沒有人把南九弄得快要死掉過,唯一一個假裝要把南九害死的人是鬼夫子,魚非池指着鬼夫子的鼻子罵過娘。”
“倒不曾想,讓她如此憤怒的人,會是一個我們都沒有想到的人。”
“南九不是普通人,是她的家人。”石鳳岐說,“就到此爲止吧,除掉餘岸,對你也有好處。”
“我並不需要你幫我。”音彌生不是在自負,而是在陳述事實。
“順手的事,你也不必推脫。”石鳳岐淡淡一聲,“如果餘岸真的對南九做了什麼,怕是會比死更難受。”
“他現在已經比死更痛苦了。”音彌生又聽到餘岸一聲尖厲得刺耳的慘叫。
兩人正說着話,魚非池從刑室裏走出來,一雙小手紅得像是從血池裏撈出來的,沒一寸乾淨的地方,她放下袖子,邊走邊說:“跟我去救人。”
石鳳岐往刑室裏望了一眼,吊在裏面的餘岸成了血人,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皮,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滴着血,在他腳下積成了一個小灘,像頭死豬一樣吊在半空中。
“怎麼,你嫌不夠,想進去玩一玩”魚非池拿着一塊破布隨意擦着手,淡淡地問着石鳳岐。
石鳳岐搖搖頭:“救人要緊,南九要緊。”
南九被關在一個木箱中,木箱被釘死了埋在地下,只留了一個小小的眼透氣。
箱子很小,僅能容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躺在裏面,南九整個人都強塞硬擠地塞在裏面。
石鳳岐幾人把木箱從土裏擡出來,不敢直接把南九從木箱中抱出,怕傷到他骨頭,直接從外敲碎了木箱,南九像一碗泡久了的軟麪條一樣,軟軟攤開。
魚非池看到南九時,一時間竟覺得給餘岸的刑罰不夠,遠遠不夠。
如果不是因爲他臉上的奴字印,魚非池幾乎認不出這是她的南九,每一處都是傷,鞭傷,傷口處發膿發紫,嘴脣還是烏青的,看着應該是中了毒,十指指甲被盡數剝落,污髒的泥土混在血肉中,指與指之間被血糊在一起,要用力才能分開他手指。
筋骨寸寸斷,所以能強塞進那樣狹小的木箱中。
木箱碎裂,南九從箱中滑落出來,四肢癱在地上一動不動,痛得悶哼一聲,而魚非池站在一側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他,全定都似被什麼東西定住。
面無表情的臉上有着細微的輕顫,她鮮少失控,也不喜歡失態後的瘋癲模樣,她總是相信任何事發生在眼前,去解決就好,任何多餘的情緒都只會造成心理上的負累。
可是她此時,卻根本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和憎恨,還有深深的內疚與後悔。
魚非池不敢碰南九,怕碰到任何一處地方都會讓他疼痛,只能輕聲地喚着:“南九,南九,快醒一醒,南九”
南九被血糊住的眼睛微微睜開,看到魚非池時,一道極細微的聲音:“小姐”
“誒,是我,南九,我是小姐”魚非池連忙答應,都未察覺眼淚籟然而下。
她捧着南九血肉模糊的臉,那個向來醒目且刺眼的烙印此時都顯得微不足道,他的雙眼淤青高腫,睜不開一絲縫,乾燥翻皮的嘴脣翕合許久說不出話,只有細如遊絲般的氣息。
“我在
這裏,南九,小姐在,沒事了,沒事了,南九。”魚非池一遍遍輕聲地說着,撫過南九盡是血痂的臉,手指硬得好像不能彎曲。
魚非池覺得眼前的石鳳岐很模糊,看不清他的臉象,也聽不太清他的聲音,只是一聲聲問自己,聲音依舊不大,她不喜歡高聲吵鬧,她問自己:“我爲什麼要叫南九去做這種事,我爲什麼會讓他去,爲什麼天下奴隸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南燕跟我有什麼關係啊我爲什麼要害了南九”
“不怪你,你也沒想到過有人會把南九害成這樣,非池,這不怪你”石鳳岐握緊她的肩膀,“這是大家都沒有料到的事情。”
魚非池推開石鳳岐,跟上擡走南九的人,目光牢牢地盯在南九身上,握着他的手緊緊的,像是怕一鬆開,南九就不在了一樣。
石鳳岐看着魚非池陪着南九遠去,目光憂慮。
音彌生找來了全長寧城最好的大夫,甚至搬來了宮中的太醫,幾位老者手指搭在南九手腕上一號脈,紛紛皺眉:“病患不止外傷極爲嚴重,五臟六腑都受重創,皆已移位,全身骨頭被人蠻力打斷,想要長好,怕是不易,以後也可能落得殘疾,又中了毒,毒入骨髓,想要根除也很困除難”
“治好他,不惜任何代價,治不好他,我也不惜代價,要把行事之人,全都殺了。”魚非池邊說邊擡頭,看向音彌生。
她聲音依舊很輕,卻有某種不容置疑,不容小覷的堅定力量,無人會懷疑她說這話是不是太過託大,如果她真心要刨根問底要個結果,誰也不知她會瘋到何種地步。
音彌生默然低頭,對大夫們說道:“盡全力,用盡你們畢生所學。”
“是,世子殿下。”大夫們跪下嗑頭,心中有些震動,這榻上之人他們看得出不過是個奴隸,爲何這奴隸變得如此重要了
遲歸打了一盆水進來,擰着帕子背對着衆人:“你們都出去,我要給我小師父擦身子。”
“遲歸”石鳳岐喚一聲。
“你們都出去”遲歸突然大聲喊道,轉過身來紅着眼睛:“你們幹嘛都要瞞着我小師父明明不是去看大夫,小師姐你也騙我如果讓我陪小師父一起去,小師父不就不會受這麼重的傷了嗎你幹嘛要騙我”
“遲歸,你小師姐只是不想你一起擔心。”石鳳岐說。
“讓我擔心總好過我像個白癡一樣,只知道傻樂好啊。你們什麼事都不告訴我,我也不敢多問,可是我又不是傻子,我也會難過啊。”
遲歸也不知他是生氣多一些,還是難過多一些,轉過身抹着眼淚,用帕子沾了水,一點點化開南九身上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再輕輕脫掉,看着他皮膚上縱橫交措的傷口,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小師父對我可好了,從來不嫌我笨,教我武功一招一式都很用心。他武功那麼好,要是以後落下什麼毛病,他該多難過。”遲歸擦洗南九身上的血痂,一個人碎碎念,旁人聽着,倍覺心酸。
他跟南九關係向來極好,兩人年紀相仿,雖見識不同,但總有許多話頭可聊,此時眼見着南九被傷得只剩一口氣,遲歸當然難過傷心。
更傷心魚非池從來不把他當貼心貼肺的人,許多事都不告訴他。
“照顧好他,不要讓任何人靠近他。”魚非池此時說話,才發覺自己嘴脣乾得厲害,連聲音都嘶啞。
“小師姐,你會小師父報仇嗎”遲歸吸吸鼻子,他要求不高,誰把小師父傷成這樣,誰就來賠命。
“當然,當然會爲他報仇。”真兇此時不也是已經失了半條命,被吊在刑部刑室裏了嗎
魚非池撐着椅子站起來,臉上的眼淚早就風乾了,繃緊了一根心絃,堅定地相信着南九不會有事,此時卻不知這根心絃該松還是該緊,只覺得疲累無比,走到門口處,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日頭,一陣頭暈目眩,整個人都軟着倒下去。
石鳳岐眼疾手快,跟上去一步抱住她,音彌生終是晚了些,一雙手只能停在半空中。
“音彌生,你最好趕緊回宮去,任何人想將餘岸保出來,你都必須攔住,不然我不保證,不會重新血洗長寧。”
他說罷抱起魚非池離開,撂下的狠話也絕非開玩笑,如果他知道南九會被傷到如此地步,之前絕不會答應挽平生,點到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