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帝王業:豔骨沉歡 >第603章 盡是敗莠,無一良苗
    玄妙子的筆,堪比世上最無情的刀,他將一切事情剝析得毫無人性,只有最公正的評判,他比史官更殘忍,比言官更犀利。

    他是以天下爲出發點,將這天下之責割裂成數塊放在七子身上觀看,七子的命運已定好,不論是反抗命運也罷,順從命運也好,他都會有所讚賞,唯一讓他辛辣批判的,是七子的逃避與人性的弱點。

    他幾乎看不起每一個七子,看不起任何因私而忘義的人。

    在他的筆下,他最喜歡的是蘇於嫿,其次是韜軻,最不喜歡的人是魚非池與石鳳岐,他幾乎用盡了所有惡毒的詞彙來批評這兩個只知困於情事,不懂爲天下蒼生負責,有負七子重任的人,尤其是魚非池,難得見他對魚非池有半點誇獎。

    因爲不管魚非池以前做出過多少驚豔天下的事,在玄妙子看來,魚非池都只是在拖慢歷史前進的腳步,她一次又一次地阻止着每一場有可能爆發的大戰,一次又一次地化解着須彌大陸上的危機,這些事在他看來,雖然智慧,但並不可取,她的仁慈,並非拯救,而是另一種毀滅。

    魚非池有着致命的弱點,這種弱點足以讓這一屆的無爲七子一敗塗地,須彌大陸重歸混沌,難以一統。

    一個有着傲世天下智慧的人,如果不將這智慧用在歷史正確的道路上,那她就是在把歷史帶向錯誤的方向,所以,不管魚非池有多少能耐,做出過多少事情,於玄妙子眼中,都是錯的,無一可取之處。

    他言辭之間透露出的對魚非池的惋惜與唾棄極爲扎眼,如果有可能,他應該是希望蘇於嫿這樣的人擁有魚非池的智慧,或許這樣,須彌大陸早就不是現在這副動盪不安的樣子了,或許,大統之勢已漸漸顯露。

    同樣他也不喜歡石鳳岐,明明是一代帝材,可稱霸天下,可一統須彌,可成就千秋萬世的不世大業,但偏偏他自甘畫地爲牢,困在情中,不圖上進,不思進取,不顧天下,只爲自己一點私情,從不將眼光放在須彌之事上。

    總的來說,玄妙子對這一屆七子感到痛心,幾個有着絕世才能的人,不去爲天下負責,幾個能力不足的人,卻野心過大。

    他甚至諷刺過鬼夫子,說他看人的眼光越來越不如當年,挑出來都是些敗莠,並無良苗,這天下,終將走向毀滅,難迎盛世。

    讓他筆鋒急轉的地方,是魚非池的覺醒,自那句“遊世人,已歸途”之後,他對魚非池的評價立馬高了起來,就像有一種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來的感覺,雖然有時候依然會對她做出的事寫下不滿,認爲可以有更好的處理方式,但是至少不會再時時唾棄。

    石鳳岐翻看着當初自己失去記憶的那一卷,看到魚非池克己自殘四個字時,臉上的笑容變得極是溫柔,帶着苦楚不能言的溫柔。

    “玄妙子,什麼是遊世人”石鳳岐合上集子,看着眼前這位雖然身形佝僂可是一雙眼睛湛亮驚人的黃衫老人。

    玄妙子接過書仔細放好,聲音帶着看透世間萬事的滄桑:“小老兒我也不知,只知遊世人百年一現,上一位來到須彌大陸的遊世人已成傳說,小老兒三生有幸,能在這亂世中再遇一次遊世人。”

    “你不知的話,爲何會寫遊世人,已歸途,她歸的是什麼途”石鳳岐坐在地上靜靜地看着這老人,以石鳳岐的武功,他竟然探不到這老頭兒的底,不知道他武功有多高深,更不知道自己一掌出去,能不能沾到他一角衣袍。

    而上一個給石鳳岐這種感覺的人,還是無爲學院裏的鬼夫子。

    玄妙子那雙湛亮的眼睛看了石鳳岐一眼,臉上毫無表情,無喜無悲,只說:“世間知遊世人者,不出五指,你父親與上央已去,唯有無爲學院的鬼夫子,艾幼微知其根底。我唯一知道的,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石鳳岐追問道。

    “七子出無爲,無爲定天下這句話,還有後半句,天下在我手,我手遊世人。”

    “什麼意思”石鳳岐問。

    “意思就是,能使須彌大陸一統之人,只會是遊世人,沒有她,再多的無爲七子,再多的精英良材也不過是洪流之沙,難成大業。”

    “你的意思是,須彌大陸最後會是她的”

    “不,我的意思是,只有她能促使天下一統,而她未必是須彌之主,幕後推手與當世英雄從來沒說要是同一個人,揹負天下之責與享盡盛世浮名的事情,也很少會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她爲什麼要揹負這麼重的責任遊世人到底是什麼她的歸途是什麼以天下逼她就範,以蒼生令她低頭,玄妙子,你覺得我會信你這滿口胡言嗎”石鳳岐有些銳利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老人。

    “這只是個傳說,而傳說這種東西,便是從未有人親眼見過。小老兒我活了一輩子,見過九屆七子,直到這一屆時,纔有幸看到遊世人。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遊世人的覺醒,是內心力量的覺醒,是須彌大陸的希望復甦,沒有人可以逼她覺醒,除非是她自己承擔起這樣的責任。而她的歸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聽說,遊世人走上一統須彌的道路,便是歸途。七子,你們得蒼天大地厚愛,得天下百姓敬重,至少你們要對得起這份厚愛與敬重,遊世人已覺醒,你呢”

    玄妙子迎上石鳳岐的目光,那樣有力明亮的眼神一點也不像個老人所有,他似能看穿石鳳岐的靈魂,看透他的雙眼,看到他內心最無能的部分,那是讓玄妙子不恥的地方。

    石鳳岐沉默許久不說話,他不是很在乎天下人怎麼看他,他現在要奪這天下的目的也一直都很簡單,讓魚非池活過長命燭的詛咒。

    他甚至不介意這老頭兒的筆有多毒,會把他寫成一個多麼讓人不恥的存在,無所謂,沒關係,他想知道的,不過是魚非池作爲遊世人,除了揹負天下蒼生這一重任之外,她還要付出什麼,是不是與她近日越來越虛弱的狀態有關。

    她得上天如此厚賜,她的代價是什麼。

    他以爲他能在玄妙子這裏尋到答案,沒想到的答案卻令他更加迷惑。

    “她近來身體越來越不好,是否與這身份有關”石鳳岐良久之後問道。

    “小老兒不知,但小老兒覺得,她既有心爲天下,就不會允許她自己死在半道之中。”玄妙子笑了一聲,“如今的七子魚非池,已不同於往日,小老兒我甚是欣賞,她惜天下,也惜己身,慧劍斬情絲,是到目前爲止,她做得最爲正確之事。”

    石鳳岐沒辦法繼續保持冷靜的神色聽玄妙子說這話,她最正確的事情是不再愛自己,可是自己怎麼這麼討厭這件正確的事呢

    “而你,依然令人失望。”玄妙子果然說道。

    玄妙子收起書簍,放好筆墨,柱着一根樹枝慢慢走慢,佝僂的身形看着與個普通的老人無異,腳下的鞋子還是草繩編的,他送出一堆的問題,留下石鳳岐一個人在這裏疑惑不解。

    答案到底是什麼,連玄妙子也不知道。

    玄妙子不過是個行走世間看遍歷史演變的,忠誠的記錄者,他不負責尋找答案,他只負責寫下事實。

    但是石鳳岐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魚非池一直瞞着他,甚至瞞着南九與遲歸的,就是她遊世人的身份。

    也應該正是這個身份,讓那時候的魚非池不願意與失憶的自己相認,這個身份,到底會給她帶什麼又或者,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所以她才費盡心力地去隱瞞,從來不對外人提起。

    而能讓她一直這樣瞞着的事,絕對,絕對不會是好事。

    他自地上站起來,撣了撣衣袍上的落雪,緩步走在回去的路上,遠遠可以看見玄黑色的軍營,在白雪茫茫之中格外顯眼,於寒風中招展着的軍旗獵獵作響。

    太多的疑團與不解在石鳳岐心間,他回想着玄妙子寫下的那一筆一劃誠實得沒有半點偏頗的話,想象着當初魚非池“克己自殘”時的絕望與無助,也回想着他自己的混帳與殘忍,那些誠實的文字記載着魚非池當時的處境,也記載着石鳳岐如此一刀刀凌遲過她。

    回到軍中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中,大雪消停了些,能看得到天上的滿天星斗,石鳳岐遠遠地看着魚非池正與南九兩人說着話,有說有笑的樣子,全然不像是一個有心事的人。

    他朝她走過去,並不激動的神色,很寧靜,很溫和,他看着魚非池,輕聲說:“非池,我可以抱抱你嗎”

    魚非池回頭看他,嫣然一笑:“你怎麼了”

    石鳳岐輕輕抱住魚非池,真的很輕,像是擁抱一片雪花一樣,輕輕地聞在她發端的清香,也聞着她衣衫上冷冽的積雪味道。

    他的神色如同頂禮膜拜一般的虔誠,滿心滿腔的苦意和痛感被他安然地置放在脣齒之間,化作清淡而溫柔的聲音再說出來:“沒什麼,就是今天有點累,想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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