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深夜裏說着不是閒話的閒話,有一搭沒一搭,魚非池一雙白嫩嫩的腳丫子放在石鳳岐腿上,他捏啊捏揉啊揉的,笑眼聽着她絮絮叨叨的話,間或接上一兩句。

    城池外面早就沒有了那些鬼哭狼嚎一樣的淒厲叫喊聲,一個月時間已過,石鳳岐以靜制動,音彌生那些飲了羽仙水的人早就悽慘無比的死去。

    他沒有仔細清點過人數,所以未能得出那時候在戰場上死狀駭人的燕兵到底有多少,只是根據目測,怕是不少於七八萬人。

    七八萬人,個個都是年輕的兒郎,沒能死在戰場上,死在了音彌生一碗毒水之下,這樣的狠氣殘忍,實不敢想象是音彌生所爲。

    後來的事就變得簡單了很多,音彌生離開,無強將值守的城池在石鳳岐眼中不若紙城,輕輕一推即倒,他的大軍長驅直入,他身士卒,快速無比地攻城掠地,要補回那被浪費了一個月的時光。

    連日的征戰,雖是大捷,但是他的疲憊也與日俱增,雖然努力掩飾不想讓魚非池發現,可是眼中的困頓之色難以瞞人。

    他不說,魚非池便不問,魚非池只是在細處照拂,與日俱增的壓力之下,她盡一切可能地用盡所有的力氣,營造出輕鬆愉悅的氣氛,不讓自己顯得太過苦情,免如三流故事裏的小女兒那樣,哭哭啼啼,哀怨悲泣。

    “對了,好像挽瀾一直沒有離開過長寧城了,音彌生離開這裏之後,燕帝好像也沒準備派挽瀾過來。”魚非池突然想起來問了一句,腳趾頭翹了翹。

    石鳳岐見她這腳趾頭翹得甚是好玩,秀氣可愛的腳指頭像是一粒粒的玉珠兒,捏在指間細細捻着慢慢揉着。

    他笑聲道:“燕帝一直留着挽瀾在長寧城,怕是想留住南燕最後一點將士血脈。這樣也好,後面的戰事我可以減少親自上場的次數,明珠那邊我已經讓她先退了,不要與音彌生正面衝突,等我這邊的大軍趕過去之後,再做包抄,問題也應該不大。”

    “現在南燕國內全是投降之聲,燕帝一人硬扛,不知還能扛多久。”魚非池看着石鳳岐,腳趾頭踢了踢他:“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就算南燕的人要投降,也不會這麼有這麼大的聲浪,畢竟這又不是什麼好事兒,南燕人又好面子。”

    “你的意思是蘇師姐”石鳳岐笑問一聲。

    “蘇遊留在我們身邊,總不會是單純地幫我們跑腿,有他在,蘇師姐就能摸到我們最準確的脈門,比如此時我們攻燕正酣,正是南燕壓力最大的時候,如果要南燕投降,此時是最好的時機。”魚非池笑道。

    “蘇師姐料錯了一件事,所以,她這做法,無甚意義。”石鳳岐嘆口氣,握着魚非池一雙腳,蘇師姐的確擅於算計,可是有時候,人心是最不好算到的東西。

    “她料錯了,燕帝就算是死,也不會投降的。”魚非池悵惘地說道:“如果燕帝會投降,我們早就去勸服了,哪裏會打這麼久決定一個國家是否開戰,不在百姓,決定一個國家是否投降,其實也不在百姓。”

    “嗯。”石鳳岐應了一聲。

    “蘇師姐越是這麼做,只會讓燕帝越發堅定地要抵抗到底,他給了南燕太多好日子了,他並不虧欠百姓的,現在,他估計要對得起他自己,對得起挽家,起得起音彌生了。”魚非池又說道。

    “嗯。”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情況對我們是最有利的,音彌生離開了此處,我們的大軍可以橫衝直撞幾無對手,不需太多時間就可以趕去與明珠會合,這樣一來,明珠估計也會好受一些,可憐了她怎麼面對得了如今的音彌生”魚非池悵惘地嘆息。

    “嗯”

    “不知道燕帝石鳳岐你怎麼了”

    魚非池突然感覺到腳背上幾滴溫熱,猛地坐起來,抱住石鳳岐順着牀帷慢慢滑下去的身體,看着他脣角處暗紅的血,滴到了衣衫上,觸手之處,皆是粘稠濡溼。

    魚非池手一顫,連喉間的聲音都有些哽住,咬着牙關抱緊了他,這才放聲喊出來:“來人啊蘇游來人啊”

    魚非池有驚,無慌,拖着石鳳岐的身子往牀上去,一邊喊人一邊擦着他嘴邊的血。

    那些顏暗紅的血看着格外地讓人生厭,像極了開到荼蘼的忘川之花,帶來沉沉的死亡氣息。

    對於死亡這件事,魚非池有很深的瞭解,她像是能摸到石鳳岐的生命線,在他掌心中一點點淡去消減,任由旁人哭喊挽留,留不住掌心曲線漸行漸無。

    “不要怕,沒事的。”石鳳岐的眼睛像是有點睜不起,半閉着看着魚非池,脣畔處還噙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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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好,好,不會有事的嗯,你的藥呢,藥在哪裏”

    魚非池聲音很鎮定,強行冷靜下的鎮定帶着無可控制的顫慄,一點兒也不想堅強的魚非池在此時不得不堅強,她厭極了這樣的堅強。

    她在他身上胡亂地摸着,摸到藥瓶子,倒出兩粒墨色的藥丸在顫抖的掌心,絕望地看了一眼石鳳岐,牽起嘴角,拉扯出一個好像是笑的形狀,啞着聲音笑問道:“幾粒啊”

    “四。”石鳳岐笑着說,聲音很虛,虛得快要聽不見。

    什麼時候起,已經四粒了啊,他怎麼都沒有告訴過自己

    到第五粒的時候,他該怎麼辦

    魚非池吸了吸了鼻子,睜大着眼睛,穩穩地又倒多了兩粒出來,將四粒藥放進石鳳岐嘴裏,倒了水讓他嚥下去。

    “我躺一會兒,等下叫我起來。”石鳳岐輕握着魚非池的手,氣聲說道:“不要走,在這裏陪我。”

    “好,你睡吧,我不走。”魚非池將他的手反握住,又拉過被子給他掿上,任由眼淚止不住,也笑得很溫柔。

    她坐在地板上,跟石鳳岐緊握着手,也不哭也不鬧,就那樣坐着,臉上還有幾道抹開的血跡,猩紅的顏色在她臉上張牙舞爪,她只靜靜地看着站在門口的蘇遊。

    “我真的,真的有去找方法的,可是,好像真的找不到,魚姑娘,我很抱歉。”蘇遊低聲說,充滿了歉意,自詡知曉天下事的蘇門,卻偏偏找不到一味可以救石鳳岐的良藥,像個笑話般可笑。

    “我不怪你,繼續找就是了。”魚非池笑着說。

    “魚姑娘,要不你哭一場吧,你別這樣。”蘇遊看着都難受,她眼眶紅成那樣,何必還要死撐着堅強

    “去把今日的戰報拿過來,這幾天,由我代理軍中之事。”魚非池深深吸一口氣,不想給蘇遊太多壓力,也不想讓他覺得自責,這事兒他又沒錯,負面情緒不該發泄在別人身上。

    魚非池,總是很講道理。

    “可是你的身體也”

    “我們兩個,不能同時休息,去吧。”

    “魚姑娘,我找表姐調個人來這裏吧,現在石公子的身體上戰場不合適。”

    “好,除了瞿如,看看誰適合領兵。”

    “誒,魚姑娘,那你那你自己也注意身體。”

    蘇遊有些擔心地看着魚非池,如若他的情報沒錯,魚非池比石鳳岐的身子好不了太多,他們兩個現在是大隋的主心骨,如果他們兩個都出了事,大隋將會如何

    現在石鳳岐離倒下已經幾乎只有一步之遙了,且先不說這會給大隋帶來何等劇變,只說魚非池,她是否能承受得住

    半昏迷半清醒的石鳳岐輕輕握着魚非池的手,他的大手變得冰涼無溫度,再沒了當初那般溫暖厚實的感覺。

    呼吸也變得極是輕淺,胸口微微的起伏都透着無力感,魚非池倚在牀榻邊,細細看他眉眼,真是好看的人啊,看上幾輩子都不會膩。

    “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擔心,好不好”石鳳岐微微睜着的雙眼看着魚非池,他的眼中有淡淡的光芒,濃濃的深情。

    “不好,我這個人向來不是很會照顧自己,我把我交給了你,你就得好好地照顧我。”魚非池笑聲說,腦袋湊過去離得他一些,都看得清他眼睫根根分明。

    石鳳岐聽着發笑,探手揉了揉她頭髮:“怎麼像個小孩兒似的。”

    “你這段時間好好養病,這麼多爛攤子我可不想一個人收拾,你趕緊好起來,然後我就可以躲懶了,你也知道的,我這個人向來都懶得要死。”

    “好,那這段日子,就辛苦你了。”石鳳岐輕咳兩聲,嚥下涌到喉間的血,不想再讓魚非池看着揪心。

    魚非池特別專注特別認真地看着他,看得特別久特別久,好像是要把石鳳岐的影子刻進自己眼中,烙進自己骨骼,燙進自己靈魂裏,她似從未用過這樣長久的時間去注目過一個人的面龐。

    她好希望以前的自己可以不要那麼任性,少要去浪費那麼多的時光,這樣,或許上天就不會在此時懲罰她。

    “石鳳岐我們之間定個約定吧。”

    “好啊,你想定什麼”

    “白頭到老好不好”

    “好。”

    魚非池眼一閉,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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