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葚不是很同意的她的話,她不似蘇於嫿這般善辯,想了想,她才說:“可正是因爲她是這樣的人,才值得我們相信,我們追隨。”

    “什麼意思”蘇於嫿不屑笑道:“你莫不是要說,她這是個好習慣吧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當初我與瞿如在白衹死守不退,堅守着那一小塊地方不對韜軻投降,不是因爲別的,是我們相信,她一定不會放棄我們。哪怕當時大隋先帝已經下了遺詔,棄白衹,我們也堅信,她不會拋棄我們,因爲她就是這樣的人啊,不管她面對着多少絕望與困苦,她永遠不會放棄身邊的人。”

    商葚笑道,“你與她相處時間遠多過我與她之間,我原以爲你會明白她是怎樣的人,蘇於嫿,她比你高貴之處,便是這裏。”

    蘇於嫿有一晌沒有說話,連商葚離開都沒有查覺。

    倒也不是被商葚這番話所震撼,她已聽過太多震撼的故事,都不可使她動容。

    她只是在想,那真的是高貴嗎高貴便意味着軟弱嗎那這樣的高貴,要來真的有用嗎

    很奇怪的,蘇於嫿想到了蘇遊,一個都快要被人忘記的名字,一個在大時代裏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一個與波瀾壯闊天下相比顯得微不足道的像鳥一樣的送信人。

    她曾鄙夷於,魚非池竟然會爲了蘇遊那樣的人流淚,憤怒,與自己對喝,那樣的人有什麼重要死了便死了,任何任務都有意外,他的死不過是尋常,有何值得傷心之處

    是不是正是因爲她高貴,所以有悲憫,於是會傷心

    高貴嗎她可是個從來沒正形的人啊。

    高貴吧,畢竟高貴是源自骨血裏的崇高品格。

    她腦海中閃過這些奇怪的念頭,回頭看看這下方的俘虜四十萬,她想,如果是高貴的魚非池在這裏,她將會怎麼做

    以她的性格,怕是要將他們善待吧

    畢竟她高貴又悲憫。

    鳥兒傳來信給了蘇於嫿答案。

    展開信一看,信上寫的字不多,只有兩個字,她卻看了半晌。

    然後她站在城樓高處放聲大笑,笑聲猖狂傲慢,穿透了雲宵,細長的雙眼冷冷地掃過了下方的俘虜無數,寒光畢現

    想不到啊,有朝一日,她高貴的小師妹,竟然比她更加狠毒。

    商葚你看,這就是你所認爲的小師妹,那個悲憫蒼生,高貴善良的小師妹要做的事

    有何高貴可言,她與高貴可有半點關聯

    衆生不過都是惡毒之輩

    與自己,可有半點區別

    信上二字:殺俘

    淺黃色的宣紙上一隻柔軟的毛筆細細勾勒着字跡,筆尖輕盈似起舞,橫折豎撇,一個個靈動跳躍的字跡躍然而上,鮮活可愛。

    魚非池字剛勁有力,半點女兒家的柔軟與纖秀也沒有,當年鬼夫子點評她的字不似女兒似男兒,魚非池罵他沒個眼力勁,這叫筆墨見其心,她心志堅定,只是不能抵抗誘惑。

    猶記得那時鬼夫子跳起來打她腦袋,罵她成日裏胡說八道沒個正形,好好的天賦被她揮霍糟蹋令人痛心。

    鬼夫子還說,若她這一身本事能爲另一人所用,他也就不用這麼操心。

    好了,那現在便好好利用自己的天賦吧,好好地,來做一個末世的劊子手,好好地,把這天下人殺得乾乾淨淨吧,誰在乎那些哀鴻遍野呢

    自己要想守護的從來沒有守住過,有何必要太乎別人

    她嘴角噙着笑意,一筆一劃地寫着信,塗着墨,只是那些笑意再不能入她眼,抵她心。

    她的心是被狂風肆虐過的冰原,終於千瘡百孔,終於一片狼藉,終於得償所願如鬼夫子所期盼,好了,那就爲了這天下吧,反正,從來沒有人在意過,她想要的天下,是什麼樣子。

    她完美的符合了鬼夫子的期盼,成爲了衆人所想要的那個魚非池,但願世人開心,有這樣一個救世主。

    “師妹”朝妍衝進來,滿面淚痕,葉藏跟在她身後,緊緊地拉着她手臂,怕她做出衝動的事來。

    魚非池擡頭看了一眼朝妍,笑着打招呼:“朝妍師姐。”

    “你都做了什麼啊,師妹,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啊”朝妍哭喊着,“師妹,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我只是做了最正確的事。”魚非池笑着說,低下頭,繼續寫着信。

    朝妍掙脫葉藏,衝上前去,奪魚非池手裏的筆扔到地上,大聲地質問着:“那是四十

    萬條命啊”

    “戰場上死的人就少了嗎反正都是死,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重要嗎”魚非池笑問她。

    朝妍看着淡笑如常的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小師妹陌生無比,像是她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但是朝妍不死心,不甘心

    “小師妹,我知道南九的事對你打擊很大,可是你不能變成這樣,你這樣你怎麼對得起南九怎麼對得起我們這些人師妹,去阻止蘇於嫿吧,你不能這樣”朝妍低聲哀求着,泫然欲泣,她的非池師妹,怎麼會變成另一個人怎麼會比蘇於嫿還要狠毒怎麼能想出那樣的計策

    她從來都不是罔顧人命的人啊

    魚非池擡手擦掉朝妍臉上的淚水,笑容溫柔又體諒:“別哭,以後這樣的事還多着呢,哪裏哭得過來我家南九啊,也一定希望我可以做最正確的事,只有這樣,我才能快速地完成天下一統,纔對得起他爲我而死”

    “不是這樣的,師妹不是這樣,你錯了,你的方法錯了,你要天下一統可以,但不該用這樣的方法啊”朝妍抽泣着,肩頭都一聳一聳,“南九,他絕對絕對,不想看到你這樣啊。”

    魚非池笑了笑,指頭捻着朝妍的淚水,那笑容分不清是什麼意味。

    她說:“朝妍你知道嗎我們七子下山那日是五月初五,天地交泰九毒日首毒之日,陰陽相爭生死分判之時,到那日之前,我們七子若不能一統天下,這天下就廢了,所有的努力和犧牲都變得毫無意義。朝妍,我們連一年的時間都沒有了,那麼你來告訴我,我該怎麼做纔對呢”

    她低下頭,到底沒跟朝妍他們說,五月初五之前,若不能天下一統,便是七子命歸西天之時,不想嚇着她。

    朝妍卻一把抓住魚非池的衣襟,提高了聲音質問着:“師妹,你有沒有想過,你讓瞿如做了這種事,以後他要怎麼做人你讓商葚師姐怎麼做人你置他們於何地你有沒有想過,那是戊字班的人,你毀掉的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師妹,你怎麼可以這樣”

    魚非池看着朝妍抓着自己衣襟的雙手,太過用力,所以她指骨泛白,所以看得到她內心的悲憤與痛苦。

    魚非池只是笑了笑,說:“知道啊,不殺千千人何以爲將不滅萬萬人何以立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知道你讓瞿如坑殺俘虜四十萬,你讓四十萬人變遊魂野鬼,你一句話,就讓四十萬人葬送性命,兩個字,就讓瞿如揹負千古罵名,這天下一統之後,瞿如與商葚將如何在這世上立足你真的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朝妍睜大着眼睛瞪着她,有些恨,還有些無奈和痛心。

    魚非池推開她,理了理衣衫,重新挑了隻合手的筆,低頭寫着信:“知道。”

    朝妍退了兩步,似是害怕這樣沉靜的魚非池一般,一邊搖着頭一邊說:“師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所以我害死了南九,害死了阿遲,害死了艾司業和老教老授院長,害死了挽瀾,害死了音彌生,害死了卿白衣,害死了向暖師姐,甚至害死了大師兄,是啊,我以前是多麼善良,多麼高貴的人啊,有用嗎”魚非池擡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聲,復又低下頭去,自答:“沒用。”

    “那些人的死跟你沒有關係,那不是你的錯,師妹你要把這一切都強加在你自己身上嗎是隻有這樣,讓你的良心每日飽受煎熬,才能活得下去嗎可是師妹,不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嗎”

    朝妍哭着看着她,誰能把那個曾經的小師妹還回來誰來幫她找回以前的那個小師妹啊

    魚非池沒再接話,只低頭繼續寫着信,朝妍師姐啊,你要知道,活着的人的確重要,可是如果我不能把你們也保護好,那你們也會變成死去的人。

    不要再死人了,就到這裏結束,如果可以保護你們,那麼我惡名加身有什麼關係

    大家臭名昭著一些有什麼關係

    活着就好,你們活着就好。

    葉藏抱住哭到快要失去力氣的朝妍在懷中,看着神色淡然的魚非池,許久沒說話的他開口道:“打擾小師妹了。”

    魚非池手腕頓了一下,眼睫輕顫,復又繼續寫信,筆跡很穩,字跡不亂。

    她擡頭看了一眼倚着門櫺的石鳳岐,帶着撕皮連肉卻不動聲色的笑,問:“你也要來指責我嗎”

    石鳳岐搖頭,說:“我來陪你。”

    陪你一起下地獄。

    六月初一,鐵面豪將瞿如,坑殺商夷俘虜四十萬,令人聞風喪膽,驚煞天下,所在漳城,得斷頭谷惡名。

    百年過去,此地依舊殺氣升騰,鬼魂繚繞,森冷寒意使六月天可飛雪,萬千亡靈不肯輪迴,每逢夜起,可聞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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