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實死了,死在戰場,死得英勇。

    蕭震緩緩扶住憨厚鐵匠的雙肩,染血的手指,越攥越緊,隱隱顫抖。

    只要打仗,就會死人,蕭震二十歲從軍,六年的時間裏,他目睹過無數男兒倒下,可那麼多人,馮實是不一樣的。蕭震欽佩馮實的天生神力,他欣賞馮實雖然矮小卻從不自卑的爽朗性格,他,憐惜馮實身上那股罕見的純善。

    馮實越傻,蕭震越想照顧他,他不滿蘇錦很多,但馮實喜歡蘇錦,蕭震便也儘量容忍蘇錦的缺點。

    現在,這個天底下最老實的鐵匠死了,爲了救他而死。

    手背青筋暴起,血管繃得不能更緊了,那雙手才慢慢地恢復正常。

    蕭震躺在地上,種種情緒激盪過後,他看向一側。

    周圍圍了一圈樑兵,高況騎在馬上,目光復雜地看着蕭震。短短的瞬間,他見識了一對兒願意爲了彼此付出生命的真兄弟,這樣的兒郎,高況敬佩,所以他給二人道別的時間,不許手下士兵趁機出手。

    遠處廝殺聲、兵器撞擊聲不絕於耳,蕭震的手自馮實雙眸撫過,然後,他推開馮實,撿起長.槍。

    梁兵們頓時舉起長矛,隨時準備進攻。

    “都退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插手。”盯着蕭震,高況沉聲下令道。大周來勢洶洶,高況根本沒打算活過今日,死前能與一位真正的對手過招,高況心滿意足。

    號令一下,小兵們退後數步。

    蕭震面無表情地跨上駿馬,看向高況時,他眸如寒冰。

    “敢問勇士高姓大名”高況朝他拱拱手,豪情沖天。

    蕭震看眼地上再也不會傻乎乎叫他“蕭大人”的兄弟,冷聲道:“揚州鐵匠,馮實。”

    他要害死馮實的梁將們帶着這個名字,去見閻王。

    .

    一場惡戰,持續了整整一天,北梁主將高況被蕭震一槍.刺中咽喉而死,逃跑的窩囊皇帝被遼王的護衛統領霍維章生擒。

    這一戰,北梁徹底滅亡,大周全勝。

    遼王意氣風發,率領大軍凱旋,大軍走得慢,喜訊先傳到北地各城,百姓們歡呼鼓舞,每天都盼望參軍的丈夫或兒子早日歸來。將士們也都盼着快點與家人團聚,健步如飛。

    大軍分散後,彰城衛指揮使李雍,率領着麾下的五千兵馬整整齊齊地返回彰城。

    路上,李雍笑着對蕭震道:“這次你連殺高況等五員大將,立功僅次於生擒梁帝的霍統領,就等着朝廷論功行賞吧”

    蕭震冷峻的臉上,不見任何笑意,黑眸沉沉地遙望遠處的城門,那裏,百姓們紛紛趕來迎接凱旋的親人了。

    李雍見此,暗暗嘆息,蕭震與馮實的感情,他是瞭解的。

    “只可惜了馮實啊。”在場的另一位李大人,也就是吳二爺效忠的那位北城千戶李文彪,重重地惋惜道,說話時眼睛瞄着蕭震剛硬的側臉,“聽說馮實媳婦千里迢迢從揚州趕來與他團聚唉,稍後見面,蕭大人定要好言寬慰纔是。”

    蕭震攥緊了繮繩。

    他現在最怕見到的,就是蘇錦母子。

    可是,城門越來越近了。

    蕭震呼吸窒澀,但,他還是望向人羣,尋找蘇錦母子的身影。

    只是一眼,蕭震就看到了那個女人。

    此時已是四月初,春暖花開,楊柳依依,女人們打扮地更鮮豔了,奼紫嫣紅中,蘇錦穿着一件白色繡花短衫兒、下系一條大紅色的長裙,牽着六歲的阿徹站在人羣最前面,墊着腳尖兒伸着脖子往他身後望,殷切期待溢於言表。

    “大人,昨晚阿徹跟我說,要我抱他去賞燈,臭小子,終於不嫌棄我了”

    “大人,等咱們回去了,我想在院子裏多掛幾盞花燈,給阿徹補上。”

    “大人,阿徹”

    蕭震猛地收回視線,微微仰頭。

    大軍到了城門,百姓們熱烈歡迎,蕭震本該與李雍等將領一起進城,但在隊伍即將走到領頭的百姓們面前時,蕭震突然策馬出列,然後翻身下馬,一步一步地走向蘇錦。

    蘇錦看着一臉沉重的男人,身子微晃。

    馮實與蕭震,向來是形影不離的,剛剛她找了半天都沒看到馮實,現在蕭震這樣

    蘇錦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被暖陽曬紅的臉龐,也迅速轉白。

    腦海裏亂糟糟的,蘇錦突然很牴觸蕭震的接近,一手牽着兒子,一手無意識地扶住小腹,蘇錦想轉身。

    阿徹不懂孃親的想法,他也沒有發現孃親臉色的變化,小手拽着孃親,他仰頭問他一直都很畏懼的蕭千戶:“大人,我爹呢”

    男娃臉蛋白皙,烏黑的桃花眼亮晶晶的,太想離家三個月的父親了。

    面對這樣的眼睛,蕭震喉頭滾動,卻說不出口。

    他身後,有輛騾車脫離隊伍,穩穩地靠了過來,車上,是口大紅漆的棺木。

    阿徹愣住了。

    蘇錦看着越來越近的棺木,忽然之間,天地無聲。

    劉嬸不敢相信,捂着胸口,聲音顫抖的問蕭震:“大人,馮,馮實人呢”

    蕭震看看她,再看蘇錦,對上蘇錦呆滯的目光,他垂下眼簾,愧疚道:“爲了救我,馮實身中鐵弩,當場氣絕。”

    氣絕

    就是死了吧

    蘇錦笑了,邊笑邊哭,狀似瘋癲,瘋着瘋着,她衝到騾車前,對着馮實的棺木便是一陣拳打腳踢,甚至試圖將棺木從車上拖下來,邊拖邊罵:“你個短命鬼,你個短命鬼,旁人欺負我就算了,連你也欺負我讓你跑你不跑,上趕着替別人去死,你是嫌我過得太順心了是不是你個短命鬼,拋下我們孤兒寡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女人悲慼不止,哭丈夫,男娃嚎啕大哭,哭爹。

    不知不覺間,行進的隊伍停了,百姓們默默看着,無不唏噓。

    蕭震雙目赤紅,正要跪下向母子倆賠罪,旁邊劉嬸哭着走過去,抱住瘋癲的蘇錦苦勸:“錦娘你別這樣,馮實已經走了,你不愛惜自己,也得替肚子裏的孩子着想啊”

    此言一出,蘇錦就像被點了穴道一樣,定在了原地,然後僵硬地低頭。

    微風吹拂,吹得她的衣裙貼到了身上,勾勒出小腹微微隆起的形狀。

    蘇錦忽的笑了,笑得悲傷。

    她是懷着別人的骨肉嫁給馮實的,生阿徹的時候差點要了她的命,產後元氣大虧,郎中開了藥方,叮囑她好好調理,不然以後再難懷上了。蘇錦年輕氣盛,加上着急做生意賺錢,便將郎中臥牀三月的囑咐拋到腦後,出月子不久就去賣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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