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天, 驢車慢慢悠悠地離開了彰城城門。

    也幸虧這頭驢喂得夠壯,車上坐了蕭震、蘇錦娘仨、劉叔一家三口、如意吉祥,算上趕車的阿貴, 整整八大兩小, 驢子居然也拉得動,鼻孔呼哧呼哧噴着氣。

    阿貴、劉叔分別佔了一邊轅座, 劉嬸四女排成一溜擠在車尾擁擠着互相取暖,背朝前方, 如此驢車中央,就給蘇錦娘仨與蕭震圍出了一小片相對封閉的天地。

    蘇錦又把大紅的棉被裹身上了,阿滿躺在孃親懷裏,捂得嚴嚴實實的,外面誰也看不見女娃, 只有蘇錦低頭,才能看見襁褓裏女兒漂亮的臉蛋。她對面,蕭震身下墊了一塊兒墊子, 阿徹想單獨坐,蘇錦怕凍着兒子,讓蕭震替她抱娃。

    蕭震也心疼單薄的阿徹, 不由分說地將男娃拉到腿上,再用被子裹住阿徹。

    阿徹渾身僵硬,當初來彰城, 五歲的他就是這樣被孃親抱着的, 現在他都八歲了

    蘇錦哄女兒睡着後, 一擡頭,對上的就是兒子僵硬的小臉。

    蘇錦忍不住笑了,這兒子,年紀小小,卻一本正經地像個小老頭。

    蕭震心裏有事,一直在看着蘇錦,然後,就看到了蘇錦的這個笑。處處都是雪,白茫茫的天地間,她裹着紅被坐在那兒,只露出一張白.嫩嫩的臉蛋,烏髮濃密,鳳眼水潤,明亮似夜晚璀璨的星辰。

    她是那麼的精神,彷彿他的丟官對她沒有半分影響。

    可是,怎麼會沒有影響他當官,她是官太太,現在他丟了官,他身無分文,她

    怔愣之際,那雙明亮的鳳眼直勾勾地對上了他。

    蕭震下意識地迴避。

    鐵骨錚錚的大男人,低垂眼簾的瞬間,竟能讓觀者砸吧出一絲委屈。

    蘇錦默默嘆了口氣。

    她惱之前蕭震不聽勸,有便宜不佔反而得罪了指揮使李雍,現在蕭震真因爲他的剛正耿介吃了苦頭,蘇錦沒有半分嘲笑他不聽勸的念頭,只替蕭震覺得心酸無奈。蕭震沒錯,真給他施展抱負的機會,蕭震定是個好將軍好官,可惜,世道如此,似蕭震這等不願爲了仕途改變自己的“犟驢”,難混啊。

    “接下來,大人有何打算”知道蕭震有話說,蘇錦主動打破沉默問。

    蕭震擡頭,舉目四望,毫無頭緒。

    蘇錦順着他的視線忘了一圈,亦有同感,天大地大,無處可歸。

    她與馮實在揚州還有一棟小院子、一間小鋪面,但揚州的街坊們對她充滿了惡意,蘇錦不怕,卻不想讓一雙兒女遭人非議。她想去一個無人認識她的地方,馮實死了,沒有人會因爲阿徹的容貌猜疑他生父的身份,這就少了一樁閒話。

    但,去哪裏

    “聽說大人祖籍通州”蘇錦試探着問。

    蕭震明白她的意思,垂眸道:“家宅已毀,長途跋涉,回去也無用。”

    蘇錦觀察他神色,隱約覺得,蕭震是不想回通州的家,只是原因難猜。

    “那咱們隨便在遼東挑個地方落腳吧,揚州太遠,我們娘仨也習慣了遼東的氣候,就不再挪窩了。”蘇錦做主道,大冷天的,她想快點租處宅子,免得凍壞了一雙兒女。

    蕭震對遼東各地都很熟悉,提了幾處繁華城池供蘇錦選擇。

    城池越繁華包子越好賣,蘇錦不假思索道:“就去鳳陽”

    鳳陽城,正是遼東的省府,也是遼王府所在的地方。

    對蕭震來說,去哪兒都一樣,給阿貴指明方向後,他終於肯正視蘇錦了,肅容道:“弟妹,我現在身無分文,不想拖累你,彰城距離鳳陽還有四五日的車程,我先護送你們過去,等你們在鳳陽落腳,我再告辭。”

    蕭震知道,蘇錦手裏有些積蓄,她也是個能靠自己謀生的女人,有阿貴、劉叔一家、如意吉祥幫忙,少了他這個包袱,蘇錦只會過得更輕鬆。

    蘇錦還不清楚蕭震現在一窮二白

    蕭震此時提出離開,他的良心是安了,瀟瀟灑灑一個人出去闖蕩便可,她蘇錦卻要揹負忘恩負義的罵名,蕭震發達時她跟着喫香喝辣,蕭震一倒她就自掃門前雪。

    看着蕭震,蘇錦冷笑道:“莫非在大人眼裏,我蘇錦就是那等攀權富貴、愛富嫌貧的小人”

    小婦人生氣時眼睛會更亮,嘴角帶笑,卻比不笑還讓人懼怕,蕭震忙解釋道:“蕭某絕無此意,弟妹莫要”

    蘇錦不耐煩地打斷他:“既然大人還肯叫我一聲弟妹,那豈有一家落難,兄長棄孤兒寡母於不顧的道理我們在遼東人生地不熟,大人走了,萬一再出個吳有財欺凌我們,我們找誰撐腰去”

    蕭震無言以對。

    坐在他腿上的阿徹突然仰頭,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不捨地看着他:“大人別走。”

    小少年沉穩懂事,不像妹妹那樣嘴甜會撒嬌,但關鍵時刻的親近,卻如一碗熱酒,暖了蕭震的心。摸摸阿徹腦頂,蕭震不敢再提離開,只是

    他看向蘇錦,苦笑道:“我現在沒有官職,一窮二白,實在無顏靠弟妹白喫白喝。”

    蘇錦挑挑眉毛,瞪着他哼道:“大人想的美,誰說供你白喫白喝了大人身強體健,還愁找不到一份營生的好差事實在不行,大人替我賣包子吧,我一個婦人不宜拋頭露面,大人儀表堂堂,您去擺攤,街上的小娘子大姑娘們肯定會捧場,爭着來買咱們家的包子。”

    此言一出,如意沒忍住,最先笑了出來。

    春桃、吉祥緊隨其後。

    第一次被姑娘們當面嘲笑,蕭震很不自在,低聲訓斥蘇錦:“弟妹休要胡說。”

    街頭巷尾這種話不要太常見,蕭震居然也抹不開,蘇錦撇撇嘴,瞪着他道:“反正大人找不到合適的差事,就幫我賣包子,我每個月給你發工錢。”

    蕭震無奈地看着她。

    蘇錦想象他擺攤賣包子的情形,又笑了,鳳眼彎彎,嬌俏嫵媚,靈動得就像春風裏,花枝輕顫。

    蕭震守禮地移開視線,耳邊卻鬼使神差地響起馮實的一句話:

    “我當然願意,錦娘那麼好。”

    .

    走走停停五日,一車人趕在元宵前夕來到了鳳陽城外。

    上元佳節,府城年味兒正濃,進出城門的百姓都喜氣洋洋的。

    蘇錦幾個女人坐在驢車上,男人們去打聽哪家有宅子賃,最後阿貴先打聽到了一處位於城東的兩進小院,租金一個月一兩銀子。挺貴的,但宅子所在的石盤巷清幽安寧,隔了兩條街便有一家名氣頗大的私塾,正適合阿貴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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