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三, 羅翠微與雲烈同進內城。

    辰時, 羅翠微與雲烈在內城東門的落馬橋前下了馬車,照規矩步行入內,往含光門去。

    今日二人按照規制着形制相近的寬袖曲裾袍,同樣的黑中揚紅雲紋錦, 同樣的金銀雙絲繡棠棣。

    二人並肩徐行在晨光朝暉裏,高大英挺與嬌美柔韌可謂相得益彰、交互輝映。

    以往雲烈出入內城時, 向來不喜侍者離他過近,侯在宮門前的引路侍者自也清楚他這規矩, 便未趨步來迎, 只是遠遠恭謹行禮後,便在前頭引路。

    雲烈偷偷將步幅放得小了些,望着前路的雙眸中隱隱有笑,“原來你也會緊張。”

    “誰緊張了”羅翠微一臉平靜地目視前方,步履沉靜從容,“真是笑話,我怎麼可能緊張。”

    “竟是我誤會了,”雲烈轉頭覷着她,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同手同腳走路, 意思是你內心無比從容, 一切盡在掌握”

    羅翠微垂眸一看, 自己果然有同手同腳的跡象, 只能惱羞成怒地清了清嗓子, 低聲道,“閉、閉嘴再廢話,信不信我扣、扣你五車糧”

    雲烈勾了勾脣,自寬袖之下探出手去,將她發僵的柔荑握在手裏,“放心,我會護着你。若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時,只需看着我就是了。”

    此行二人需以皇族家禮覲見帝后及雲烈生母蔣容華,並與皇室親族見禮。

    認真說起來,二月裏在泉山獵場時,羅翠微也是在聖駕跟前晃悠過半個月的人,按常理來說不該緊張。

    可那時畢竟是隨駕出遊,說簡單點就是一大幫人跟着陛下去玩;只要別出現言行無狀之事,老老實實混在人堆裏,通常是不怎麼惹人注目的。

    然今日的覲見卻是大婚前禮的一部分,這其實意味着自即日起,只要羅翠微與雲烈沒有中途分道揚鑣的打算,在餘生裏的時時刻刻,她的言行舉止隨時都會被衆人矚目審視。

    這對她來說,是與之前全然不同的,新一段人生的真正開端,由不得她不緊張。

    照雲氏皇族的家禮,皇子皇女們的伴侶初次與宗親見面時,對長輩無非就是奉茶禮敬,答長輩問名之類;與平輩之間便是執盞相觸,以示和睦。

    向長輩奉茶禮敬這一樁還好說,無非就是皇叔、皇姑母及他們的配偶,加起來也沒超過二十人。

    但到了平輩這裏時,羅翠微便覺得頭昏腦漲,整個人都木了。

    畢竟顯隆帝膝下兒女衆多,連他老人家自己有時都鬧不太清楚誰是誰,羅翠微與雲烈一道,在太常寺禮官的引領下一個個認過去,到了也沒真記住幾個。

    同輩中最後壓軸的自然是雲熾、雲沛、雲煥、雲汐這幾個。

    此時的羅翠微面上雖淺笑得宜,其實腦中早已亂成漿糊,只以餘光瞥着身旁的雲烈,見他做什麼便跟着做罷了。

    今日畢竟是在帝、後跟前,又是皇族家禮的正經場面,這幾位倒也沒誰莽撞到做什麼小動作。

    再加上之前的三個多月裏,少府屬官時常到昭王府爲羅翠微講解各種禮儀,此刻又有云烈時時在側維護周全,是以她雖緊張到舉止略有些僵硬,但總歸沒出什麼差錯。

    在帝后跟前的見禮原本是羅翠微最擔心的,沒想到一切還算順利,待到轉去雲烈生母蔣容華所居殿院的途中,她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大氣。

    見她猶如神遊歸來,目光終於重新活泛了些許,雲烈噙笑握了握她的指尖,沉聲輕道,“待會兒到了我母親那裏,無論看到什麼樣的場面,你都不必驚訝。若有什麼疑問,晚些回府再慢慢說。”

    他的生母只是在他開府後才封了不上不下的五等“容華”,是以並不能被他稱爲“母妃”。

    羅翠微腳下略滯,先擡眼瞧了瞧行在前頭引路的宮人與太常寺禮官,見他們都沒有回頭,這才疑惑地看向雲烈。

    瞧着雲烈脣畔笑意略淡,輕垂的眼波中有淺淺苦味,她雖滿心疑惑,卻還是怔怔點了頭。

    若說顯隆帝與雲烈之間算是“不鹹不淡”,那雲烈的生母蔣容華與雲烈之間就是“非常冷淡”。

    根據羅翠微的觀察,這冷淡的源頭主要在雲烈這一方。

    雖蔣容華明顯想要與雲烈拉近母子關係,可每一個熱切的話頭都被雲烈淡漠的態度彈了回去。

    待到將禮數一一行過,太常寺禮官便退了出去。

    蔣容華一襲盛裝端坐主座,見已無旁人,這才眉心凝了輕愁,柔聲對座下道,“待大婚之後,殿下又作何打算呢”

    雖她精心妝點,若是細看,還是瞧得出她的五官偏於清秀,氣質本是柔婉的那種。

    此刻帶些淡淡愁緒,就更給人以弱不禁風之感。

    聽出她這話顯然是對雲烈說的,羅翠微眼觀鼻鼻觀心,端正坐着,並不打算插言。

    沉默片刻後,雲烈才平淡地應道,“待有了打算之後,自當知會母親的。”

    言下之意是等打算好了之後再通知她,並沒有要與她商量或接受她建議的意思。

    蔣容華卻像是全然沒有聽出雲烈話中的疏遠與抗拒,語重心長道,“依我看,殿下還是該早些想法子留在京中,纔是上上之選。”

    因雲烈領兵戍守臨川多年,又才大捷凱旋而歸,通常來說,待到大婚之後,他是極有可能獲得藩地分封的。

    可若分封聖諭一下,就意味着他要遠離京城前往藩地,等同從此與儲位無緣。

    雲烈對母親的建議不置可否,只應道:“此事孩兒會與微微再商量,母親不必煩憂。”

    昨日雲烈就與羅翠微簡單提過此事,因茲事體大,眼下要先顧着大婚儀程,兩人便說好等大婚之後再好好商量。

    可這樣大的事,他卻只願與妻子商量,對母親的意見全然充耳不聞,怎麼看怎麼像個“有了媳婦忘了娘”的不孝子。

    不過羅翠微也明白,凡事必然有因纔有果,雲烈對他的母親如此明顯的牴觸於疏遠,必定是從前有什麼事導致了母子二人之間有解不開的結。

    就在這樣尷尬而冷漠的僵持中又寒暄幾句後,雲烈領着羅翠微向蔣容華執了辭禮。

    蔣

    容華也站起身來,趨步下了臺階,眼中似有薄淚,卻像不死心似的,低聲急切對雲烈道,“若殿下實在不願留在京中,至少可以向陛下請封原州或翊州,不要回臨川了。”

    原州、翊州都是富庶之地,對比臨川來說,又更近京城一些。

    雲烈垂眸,沉嗓冷硬:“或許又要讓母親失望了,孩兒從不打算從誰手裏討飯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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