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侯綾扶住羅翠微的手臂時, 很明顯能感覺她周身在發顫。

    夏侯綾自小在羅家長大, 又在羅翠微身旁做了數年副手,在她的記憶中,即便當年家主羅淮突然重傷、羅家陷入羣龍無首的亂局時, 臨危受命的羅翠微都沒有現出過如此慌亂無措的模樣。

    “家裏好好的, 哪有什麼事”心知必定有異,她連忙忍下滿腔的話,出聲安撫道, 你別一驚一乍嚇自己。你臉色怎麼”

    她此次本是受命前來, 不過眼見羅翠微的情緒似乎與以往不同,心中飛快衡量了輕重緩急,便先將自己被派來的原因壓下了。

    “那你怎麼來了”羅翠微輕聲打斷她, 以將信將疑地目光在她面上逡巡, “羅風鳴手底下的事不夠你忙嗎”

    “放棄北線商路之後, 家中的商事自然少了許多;風鳴少爺接的這擔子,可比當年你接手時清減得多, 還真不夠我塞牙縫的。”夏侯綾雲淡風輕地一笑, 眉目間是令人信服的十足底氣。

    被她從容的姿態成功安撫下滿心的驚疑,羅翠微以掌貼住自己的腹部,閉目穩了好半晌, 才長舒一口大氣。

    “你這一走,羅風鳴那裏留的又是誰”

    “羅銳。”

    羅家爲下任家主培養死士, 自不會將寶全押在夏侯綾一人身上, 羅銳便是其餘隱棋之一。

    只是羅銳年紀小些, 各項資質上也趕不上夏侯綾這般拔尖,之前一直沒有被啓用。

    得知羅風鳴身邊啓用了羅銳,羅翠微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徹底相信夏侯綾的到來並無其它深意,想來就是父親偏心捨不得她辛苦了。

    果然,夏侯綾接着就解釋道,“家主不捨得你獨自在這頭太辛苦,早早安排我帶着羅銳跟在風鳴少爺身邊,這大半年下來總算諸事脫手,家主就讓我趕緊過來照應着你些。”

    將最拔尖的夏侯綾撥出來給已出嫁的羅翠微,如今掌家的羅風鳴倒只能退而求其次啓用羅銳,這事若換到旁的人家,只怕要鬧個家無寧日。

    可羅淮偏愛長女,這事在羅家從來不是什麼祕密;況且羅風鳴與羅翠貞對長姐都很敬愛,又曾在她羽翼下享她的庇護數年,自然也很樂意將家中什麼好的都緊着她些。

    主母卓愉雖略有不滿,不過她性子本就綿軟,一家大小全都向着羅翠微,她便也說不出什麼硬氣的話。

    夏侯綾攙着羅翠微的胳臂,回身指了指車隊,“風鳴少爺和三姑娘都給你帶了東西,家主還忍痛割愛,讓出兩名司廚給你。哦對了,還有之前那批草果,上月底就全出貨了,風鳴少爺只留了兩成利,剩下的都給你帶來了。”

    幾大箱子的真金白銀,若不是夏侯綾親自押送,那還真是誰都不放心。

    “這個羅風鳴,倒是愈發有個掌事少爺的樣子了,很有主張嘛,”羅翠微不知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之前我在信中說好給他四成利的,他竟給我陽奉陰違”

    其實羅翠微從未向家中訴過昭王府錢銀拮据的苦,但當初借道臨川之事是她與羅風鳴“合謀”過的,羅風鳴自然知道昭王府窮得叮噹響的事。

    想來也是不願自家姐姐成婚後便要過緊巴巴的日子,這就變着法往她手上使勁塞錢。

    “若不是家主提醒說你會發火,他原本是要把全部的盈利都給你的,”見她瞪了眼,夏侯綾笑着拍拍她的背,“這是你們兩姐弟之間的事,我可不敢多嘴。你若不願收,就自個兒當面退給他去。”

    眼下正是缺錢的時候,羅翠微當然不會矯情到將弟弟這份實誠的心意推回去,便只能笑笑,隨口問,“從京城到臨川這麼遠的路,誰出的主意帶現銀啊”

    這也太張狂了些。

    夏侯綾四下看了看,這才低聲道:“有人暗地裏搞鬼,家主說了,松原那頭能避着就避着。”

    “黃家”羅翠微蹙眉。

    羅家將北線商路都讓出來了,他們還想怎麼樣呢

    “不是黃家,”夏侯綾搖了搖頭,“眼下還喫不準,不過你不必管,家主和風鳴少爺已做了應對。”

    聽到家中有對策,羅翠微便不再多問,吩咐陶音找人將那幾車東西放置妥當,又替兩名司廚安排了住處,這才帶了夏侯綾回屋說話。

    在得知羅翠微有孕後,夏侯綾深吸一口氣,笑彎了眼,“難怪方纔我覺得你不對勁,就說你以往並不是那麼沉不住氣的性子。”

    羅翠微扶額,笑得有些彆扭,“我也不知怎麼的,這些日子脾氣總是不大穩,喜怒不定的,總是很想無理取鬧。”

    剋制得挺辛苦的。

    “這下有我替你出外賣苦力,你也不必怕出去得罪人,在家想怎麼作就怎麼作吧。”夏侯綾拍拍心口,義氣得很。

    有了夏侯綾在身邊,羅翠微總算成了個名副其實的甩手掌櫃,除了動動腦子動動嘴外,

    諸事都交由夏侯綾出面打點。

    她近來總覺心頭有無名火快要壓不住,怕自己當真會作到上房揭瓦,便儘量減少出門,每日除了喫飯,便多在寢房中窩着翻翻閒書、掰着手指頭數着算雲烈何時回來,最多偶爾在院中走一走。

    不過說來也怪,這一閒下來,她害喜的症狀倒一日比一日更兇,有時簡直像是心肝脾肺都要吐出來似的。

    成日裏就這麼吃了吐、吐了喫的,縱有羅家來的兩名司廚變着花樣爲她進補,她的下巴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尖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本就難熬,等到十月廿八,距離雲烈說的十日已多過了三日,他竟還沒回來,羅翠微就更加坐立不安了。

    若放在以往,羅翠微再怎麼擔心,在人前也會忍着不露半點端倪;如今有了身孕,近來害喜又那樣厲害,喫不好睡不好的,似乎連腦子都沒從前轉得快了,這時講什麼道理都不好使。

    夏侯綾遞了一罐子蜜糖醃梅子給她,哄小孩兒似的,“去睡一覺,或許等你睡醒,殿下就回來了。”

    說着就給陶音遞了眼色,示意她去鋪牀、烘被。

    羅翠微也覺得自己近來的心性比從前古怪許多,不忍再讓夏侯綾與陶音無辜受累,便老老實實抱了裝着蜜糖醃梅子的甜白瓷小罐子回房。

    坐在榻上,拿被子捲住周身,只露出一張不安的臉,怔怔望着牀頭燭火心潮起伏。

    深秋子時,臨川的夜已有了些天寒地凍的意思。

    當雲烈快馬加鞭趕回來時,玄色大氅上的夜露已凝成薄霜。

    陶音警醒,一聽到響動便趕忙披衣出來查探,見是雲烈回來,頓時鬆了一口氣。

    還沒等她說話,雲烈便遠遠衝她擺擺手,示意她回去接着睡,自己則腳步匆匆往寢房去。

    陶音抿笑退回房中,見同屋而眠的夏侯綾也已明眸大張,便低聲對夏侯綾道,“說好十日就回的,如今晚了三日,待會兒說不得要被王妃殿下趕出來。”

    語氣聽起來竟像有些幸災樂禍。

    “我瞧着翠微這些日子一直壓着火,約莫就等着昭王殿下回來,她纔好意思作天作地,”夏侯綾仰面躺在榻上,單手枕着後腦勺,悶悶笑道,“昭王殿下想必能體諒她是因爲有孕的緣故吧”

    陶音笑着縮進自己的被窩,打了個呵欠,“殿下走時王妃殿下才知自己有孕,怕叫他分神牽掛,就沒說。”

    “他不知道的”夏侯綾一詫,翻身而起,不安地以手指耙着自己的發頂,“那這怕是得去提醒一聲,請殿下讓着些纔行啊”

    她從前與雲烈交道不多,料想他戎馬多年,又是位殿下,若當真被羅翠微甩臉欺到頭上,只怕是溫柔不起來的。

    想着既雲烈不知羅翠微有孕的事,若一口氣沒忍住,兩人卯起來相持不下,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餘光瞥見她掀被就要下牀,陶音趕忙小聲制止,“沒事的,你不必擔心。什麼時候殿下都是讓着的,吵不起來。”

    雖陶音說得篤定,夏侯綾卻還是放不下心,豎起耳朵凝神聽着寢房那頭的動靜。

    沒過多會兒,事實就證明了她的擔心完全多餘。

    她甚至有點想笑。

    預期晚歸的昭王殿下果不其然地被趕出了寢房。

    房內長燭通明,燭火搖曳着溫暖的光影。

    隔着門板的房外,卻是另一番可憐巴巴的景象。

    “微微”雲烈顧不上撣去一肩的霜露,持之以恆地輕輕叩着門,“再不開門我可踹了啊。”

    話說得厲害,嗓音卻是低低哀哀的,連叩門的動作都極盡輕柔,像是怕驚着裏頭的人。

    “你踹一個試試看我不敲扁你的狗頭”

    以往的溫柔軟嗓陡然變得兇巴巴,雲烈卻半點慍色也無。

    因爲他聽出了她顫顫話尾裏的後怕,猜到自己逾期晚歸的這三日裏,她有多提心吊膽。

    他想了想,釋出了哀兵之策:“我這十幾日都沒有閤眼了外頭很冷的”

    裏頭靜了半晌後,揚起藏了心疼的哭腔,“滾去睡偏廳。不許再敲門,不然打斷你狗腿”

    這像是鐵了心不開門了。

    雲烈眸底湛了湛,計上心來,“那你歇着吧,我就在門外,不吵你,有事叫我就行。”

    說完,他就地坐在門邊,額角抵在門框上

    擡起爪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撓門。

    對,他就是這麼聽話,沒有再敲門。

    只是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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