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慾望隔壁 >第一章 第一節 一根抽走了魂兒的木頭
    大風似乎改變了一切的方向,雪橫着飛,細高的小樹和枝子也橫了出去,斷了,被風捲走,落地,漸漸被雪掩埋。吳升的眼鏡上蒙了一層霧,腳趾和手指已經凍木,對世界的知覺所剩不多,只聽到風嗚嗚地吹,腳踩落雪嘎吱嘎吱地,毛線帽與風雪帽磨來磨去沙沙地響。他像那些斷掉的樹枝一樣,被風扯着,時快時慢,時而被雪下掩埋的樹枝石子絆得踉蹌。撲通他又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快接近地面時,胳膊肘才條件反射地撐了一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防護,彷彿那些樹枝石子兒摸透了他的心思,替他做了他想做的決定。他順勢坐在地上,擡頭望望天,這會兒被灰紗矇住的太陽在頭頂上。他從揹包裏拿出壓縮餅乾,嚼兩下,灌了兩口冰涼的白開水。這是今天他離開小鎮後的第一次休息,爲了走下去,吃了些必需品。他住在一個小鎮上,大雪封山的一個來月,每天早晨都步行二三十公里來到這條通往拉薩的必經之路,逆向而行。

    隔着眼鏡上的霧氣,他望着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了幾根黑色木樁,它們逆着風一根根倒下,再一根根樹立起來。這是他視野裏爲數不多的沒被風改變方向的東西。他用手套抹抹鏡片,站起來,視覺恢復些。遠遠望去,一幅灰天白地的水墨之上,一個小黑點更快速地向另外幾個小黑點靠近,最終交匯在了一起。幾個人穿過雪霧迎面走來。他們裹着牛皮圍裙、棉袍,戴着毛線帽、風雪帽,外面還扎着一條圍脖,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吳升像木頭一樣杵在路邊,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他們,特別是他們的眼睛,如同水中掙扎的人盯着一根根繩子,尋找着另一端系在岸上的那一根。他們一個一個地被他檢閱着。

    打頭的兩位老者支棱出來的幾縷白髮在風雪裏狂亂飛舞,額頭上裸露出的黑褐色褶皺像秋收後一格一格的稻地,棉袍後襟鼓起,上身前傾,不想和風拔河吧,每次邁出半步,走幾小步,頂風撲倒在地,將幾片雪花壓下,再將地上的積雪銼起兩小堆,起身,身上的雪又被風捲走。這樣週而復始,就像莊稼地裏的春種秋收,眼裏是種了幾十年地的盡人事,聽天命的泰然。

    緊隨其後的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他向下扯了扯圍脖,露出鼻頭上黑褐色的痂,上面立刻落了幾片六角型雪花。這裏離天近,雪花來不及變形就落了下來。他好奇地看了眼吳升,然後向前撲倒,起來,輕快地跑幾步再磕,這樣就不會因爲步子小掉隊了。男孩好像和風做起了遊戲,每次穿過風,向前撲倒再爬起都讓他覺得撿到了什麼一樣。吳升看到孩子眼裏閃着光,不由想起了小時候,撿到可以換糖喫的牙膏皮時,弟弟眼裏的光。他感到面罩後,自己的嘴角微微扯了起來。

    走在最後的是兩名壯年男子,他們的棉袍襟口被向後的風和向前的腿扯到極限,走幾步就轟然倒地,趴很久,然後用胳膊撐起上身,屈起一條腿,再屈起另一條腿,慢慢站起。這讓吳升想起,老牛犁地時,被鞭子抽打着向前的樣子。他們的眼睛也好像老牛一樣,有些木訥。從前,吳升總會在牛犁完地時,給它根胡蘿蔔。不知道他倆的胡蘿蔔是什麼又是什麼抽打着似乎不情願的他們走在這條路上曾經有一陣子,他知道,就如同他知道自己爲什麼走在這條路上。現在他又不知道了,或許是雪太大了,吹迷了眼,天太冷了,凍木了腦袋。

    等他們一一從身前走過,吳升轉過頭,朝隊伍後面的牛車走去。到了跟前,他扯下面巾,取下揹包,抓過揹包時,指尖一陣脹脹地疼。他咬咬牙,從裏面取出六條棕色羊毛圍巾,如同哈達一樣獻給趕車女子,“扎西德勒”。女子推辭。一瞬間,吳升覺得那根繩子要順水漂走,眼裏閃出絕望,手僵在那。女子接近中年,眼周佈滿細碎的皺紋,像乾枯葉子上的葉脈。她用一隻手擋住撲面而來的風雪,一雙羊湖水一樣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在他被風雪凍住的眼睛裏看到了好像風中蠟燭一樣抖着的光。她接過圍巾,“扎西德勒”,雙手合十,還了一禮。再擡頭時,看到對面男子的眼睛比剛纔亮了一些,好像蠟燭被從洞中移到洞口,瞬間變亮。

    “等等。”女子從棉被下拿出幾塊乾酪給他。

    “你們的路還長,留着吧。我有喫的。”吳升拍拍揹包,那揹包原來是高過他頭頂的,現在塌陷了一大塊,耷拉的嘴角微微向上提了一下,轉身向前走去,腳步比剛纔輕快了些。

    女子望着那個風雪中的背影,心裏琢磨着,什麼讓他變得好像一根抽走了魂兒的木頭,又默唸了一句“扎西德勒”,回過頭,拍一下老牛屁股,去追趕前面的隊伍了。

    身後,大地碰撞拱起的雪山立在那兒,也不知道立了多久,還要立多久。雪山之下,一個小黑點逐漸遠離另外幾個小黑點,向前移動。那條彎彎曲曲的路消失在了雪山後頭,不知道要拐去哪裏,風還那麼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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