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眼鏡上的霧氣,他望着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了幾根黑色木樁,它們逆着風一根根倒下,再一根根樹立起來。這是他視野裏爲數不多的沒被風改變方向的東西。他用手套抹抹鏡片,站起來,視覺恢復些。遠遠望去,一幅灰天白地的水墨之上,一個小黑點更快速地向另外幾個小黑點靠近,最終交匯在了一起。幾個人穿過雪霧迎面走來。他們裹着牛皮圍裙、棉袍,戴着毛線帽、風雪帽,外面還扎着一條圍脖,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吳升像木頭一樣杵在路邊,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他們,特別是他們的眼睛,如同水中掙扎的人盯着一根根繩子,尋找着另一端系在岸上的那一根。他們一個一個地被他檢閱着。
打頭的兩位老者支棱出來的幾縷白髮在風雪裏狂亂飛舞,額頭上裸露出的黑褐色褶皺像秋收後一格一格的稻地,棉袍後襟鼓起,上身前傾,不想和風拔河吧,每次邁出半步,走幾小步,頂風撲倒在地,將幾片雪花壓下,再將地上的積雪銼起兩小堆,起身,身上的雪又被風捲走。這樣週而復始,就像莊稼地裏的春種秋收,眼裏是種了幾十年地的盡人事,聽天命的泰然。
緊隨其後的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他向下扯了扯圍脖,露出鼻頭上黑褐色的痂,上面立刻落了幾片六角型雪花。這裏離天近,雪花來不及變形就落了下來。他好奇地看了眼吳升,然後向前撲倒,起來,輕快地跑幾步再磕,這樣就不會因爲步子小掉隊了。男孩好像和風做起了遊戲,每次穿過風,向前撲倒再爬起都讓他覺得撿到了什麼一樣。吳升看到孩子眼裏閃着光,不由想起了小時候,撿到可以換糖喫的牙膏皮時,弟弟眼裏的光。他感到面罩後,自己的嘴角微微扯了起來。
等他們一一從身前走過,吳升轉過頭,朝隊伍後面的牛車走去。到了跟前,他扯下面巾,取下揹包,抓過揹包時,指尖一陣脹脹地疼。他咬咬牙,從裏面取出六條棕色羊毛圍巾,如同哈達一樣獻給趕車女子,“扎西德勒”。女子推辭。一瞬間,吳升覺得那根繩子要順水漂走,眼裏閃出絕望,手僵在那。女子接近中年,眼周佈滿細碎的皺紋,像乾枯葉子上的葉脈。她用一隻手擋住撲面而來的風雪,一雙羊湖水一樣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在他被風雪凍住的眼睛裏看到了好像風中蠟燭一樣抖着的光。她接過圍巾,“扎西德勒”,雙手合十,還了一禮。再擡頭時,看到對面男子的眼睛比剛纔亮了一些,好像蠟燭被從洞中移到洞口,瞬間變亮。
“等等。”女子從棉被下拿出幾塊乾酪給他。
“你們的路還長,留着吧。我有喫的。”吳升拍拍揹包,那揹包原來是高過他頭頂的,現在塌陷了一大塊,耷拉的嘴角微微向上提了一下,轉身向前走去,腳步比剛纔輕快了些。
女子望着那個風雪中的背影,心裏琢磨着,什麼讓他變得好像一根抽走了魂兒的木頭,又默唸了一句“扎西德勒”,回過頭,拍一下老牛屁股,去追趕前面的隊伍了。
身後,大地碰撞拱起的雪山立在那兒,也不知道立了多久,還要立多久。雪山之下,一個小黑點逐漸遠離另外幾個小黑點,向前移動。那條彎彎曲曲的路消失在了雪山後頭,不知道要拐去哪裏,風還那麼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