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靖節走的時候和來的時候一樣,並沒有人去送他。
羅蒙正和傅楚似乎對陶靖節的話無動於衷,都安坐不動。
陶靖節剛走,傅楚就起身告辭,要去禮拜寺那邊看看邦克樓的修復情況。
羅蒙正要和傅楚一起去看看。
兩人剛到邦克樓,司士參軍就迎上來報告了修復的情況和進度。
司士參軍非常忐忑,工部派來的工人他指揮起來就沒有徵召的民夫那麼順手,再加上現在威邊軍駐地和邦克樓一起修,進度上未免就放慢了。
羅蒙正和傅楚卻只是象徵性地轉了一轉,羅蒙正便道,“尚可。”
傅楚跟着吩咐進度上不要落後於威邊軍駐地就行了。
司士參軍這才猶豫着下去繼續監工。
羅蒙正看着遠處忙碌的工人,對着傅楚半開玩笑道,“木速蠻登邦克樓以召徒宣禮,可從遠處望來,此樓高聳,直指蒼穹,似有不馴之象。”
傅楚看了羅蒙正一眼,道,“邦克樓並非大食教教義中受崇之物,木速蠻在禮拜寺旁造此高樓,不過是秉持其認主獨一之念。”他頓了一下,輕聲道,“羅大人與我共事已久,有話不妨直。”
羅蒙正微微揚起嘴角,“我每見木速蠻登邦克樓宣禮,便覺得此樓與一句詩甚是相配。”他隨口吟道,“好去上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
傅楚道,“木速蠻只信奉大食教中的至仁主,相信死後將經至仁主導引永居園,怎會上辭富貴呢”他用一種無奈的口吻道,“羅大人引此詩,也未免太牽強了些。”
羅蒙正笑道,“如何牽強木速蠻既信奉死後便入園享樂,卻寧一日五行禮拜而不殺身就死,可不是辭了上的富貴”
傅楚伸手點了點羅蒙正,“羅大人,你我爲父母官,應視民如子,詩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爲正理。方纔所言,可是有違親民之道。”
羅蒙正收起了笑容,“傅大人多心,此句並未有不敬之意。”
“昔年宋真宗時,寇忠愍公自永興被召,再入中書,草堂居士以此句贈之。寇忠愍公初得此詩,甚是不悅。後二年,受丁晉公所害,被貶爲道州司馬。爾後題此詩於窗前,朝夕吟之,可見此句當爲警世之言。”
“寇忠愍公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國章,退遼兵於澶淵,扶大宋於傾危,最終卻憂病交加,客死他鄉。”羅蒙正正色道,“宋仁宗賜旌忠二字予之身後,卻不能償其晚年潦倒。”
羅蒙正轉頭看着傅楚,“好去上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當真古今佳句。”
傅楚淡淡道,“方纔我便請羅大人有話直,此刻羅大人卻與我論起詩詞典故來了。”
羅蒙正道,“我與傅大人共事日久,自然知道以傅大人之才,僅擔任上邶州司馬,着實是委屈了。”他看着傅楚的側臉,似乎有感而發,“因此,我才與傅大人論及此詩。”
羅蒙正又轉向遠處忙忙碌碌的工人,“木速蠻如此桀驁不馴,也知道辭上富貴,作平地神仙的道理。”他嘆了一口氣,“於此來,你我倒不如木速蠻了。”
傅楚道,“是啊,上邶州也只有紀大人可稱得上是平地神仙了。”他乾笑了一聲,“羅大人便是想這個吧。”
羅蒙正道,“傅大人聰敏。”他目光悠然,“從前草堂居士以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之句稱讚寇忠愍公,而今看來,傅大人才當得這無樓臺相公的美稱。”
“宋太宗嘗言:朕得寇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不知徐國公得傅大人相助,是否也有此感”
傅楚平靜道,“宋太宗此言,是感佩寇忠愍公直言忠諫,我卻沒有這引帝衣之能。”
羅蒙正道,“傅大人謙虛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傅楚開口道,“後人嘗評寇忠愍公曰:左右子爲大忠,我雖不能比寇忠愍公,可身爲臣子,如何不能盡忠”
羅蒙正意味深長道,“傅大人如此想,便要心了。”
“昔年寇忠愍公力促澶淵之盟,保得宋遼百年和平。而宋真宗卻聽信讒言,以爲澶淵之舉,是城下之盟,春秋恥之。”
傅楚道,“宋真宗本就懼敵怯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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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注一擲,危極,險矣。”
傅楚微微揚起嘴角,“寇忠愍公脾性如此,只有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韶年之作,足見其氣魄。”
羅蒙正道,“是啊,韶年時,怎料及日後卻能寫出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無辱自由身之句呢”
此時又到了木速蠻做禮拜的時間了,有幾個木速蠻慢慢聚集過來,可看兩人穿着官服站在附近,面露忐忑之色。
傅楚見狀,順勢笑道,“你我兩個求上富貴的俗人,可別阻礙他人作平地神仙了。”
羅蒙正輕聲道,“傅大人是明理之人。”
兩人慢慢離開了邦克樓,傅楚道,“既然邦克樓修繕尚可,便還是要與紀大人報備一聲才妥當。”
羅蒙正道,“有勞傅大人了。”
傅楚道,“羅大人客氣了,此爲我份內之事。”
兩人原地道別,一個回州府衙,一個要去找紀鵬飛。
傅楚臨走之前,對羅蒙正道,“寇忠愍公極盡富貴時,曾寫詩云:到海只十里,過山應萬重,最終卒於雷州,果真距海僅十里。”
傅楚的語氣輕飄飄的,似乎帶有一點兒嚮往,“世人皆此爲一語成讖,怎又知非爲得其所哉乎”
1 寇忠愍公就是北宋宰相寇凖,諡“忠愍”,復爵“萊國公”
古今詩話雲:“萊公鎮洛,凡三邀野不至。萊公暇日寫刺訪之,野服葛巾布袍,長揖萊公,禮甚平簡。
頃之,議論騷、雅,相得甚歡。
將別,謂萊公曰:盛刺不復還,留爲山家之寶。
及公再秉鈞軸,野遊門下,獻詩云:好去上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
公得詩不悅,後二年貶通州。每題前詩於窗,朝夕吟哦之。”
2古蘭經:“敬畏主的人享有諸河流於其下的樂園,而永居其中。這是從真主那裏發出的款待”3:198
3 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
4 宋史:年十九,舉進士。嘗奏事殿中,語不合,帝怒起,準輒引帝衣,令帝復坐,事決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
“引帝衣”就是寇準看皇上生氣了,扯着衣服讓皇帝坐下來聽完自己的諫言。
5宋史:準頗自矜澶淵之功,雖帝亦以此待準甚厚。
王欽若深嫉之。
一日會朝,準先退,帝目送之,欽若因進曰:“陛下敬寇準,爲其有社稷功邪“
帝曰:“然。“
欽若曰:“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爲恥,而謂準有社稷功,何也“
帝愕然曰:“何故“
欽若曰:“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澶淵之舉,是城下之盟也。以萬乘之貴而爲城下之盟,其何恥如之“
帝愀然爲之不悅。
欽若曰:“陛下聞博乎博者輸錢欲盡,乃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陛下,寇準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寇凖對北宋王朝功重如山,真宗對寇凖十分敬重,引起妥協派官僚的嫉恨。
王欽若這個曾被寇凖斥之爲“罪可斬首”的妥協派首領,對寇凖更是恨之入骨。
在一次退朝之後,他乘機對真宗:“陛下敬重寇凖,是因爲他對國家有功嗎”
宋真宗點頭肯定。
王欽若:“我想不到陛下竟有這樣的看法。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爲恥,反而寇凖有功。”
宋真宗一愣,問他原故。
王欽若:“春秋書都把城下之盟當作一種恥辱。澶淵之盟實際上是城下之盟,陛下不以爲恥嗎”
王欽若見宋真宗不高興,接着:“陛下聽過賭博吧。那些賭徒在錢快要輸完時,就盡其所有押了上去,輸贏在此一着,這就叫孤注一擲。陛下在澶州時不過是寇凖的孤注罷了,真是危險啊”
6 只有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詠華山是寇準七歲時候作的詩,據作的比“七步成詩”的曹植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