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緒沒答,又沉默了少頃,他纔開口輕聲道,“不對。”
彭平康眉毛一挑,“什麼不對”
周胤緒道,“盛德宗時,聖上也嘗任地方官,”他頓了一下,見彭平康沒有立刻反駁,便接着道,“聖上任地方官時,也強推田賦折納。”
彭平康道,“是,確實如此。”
周胤緒道,“既然聖上精通庶務,必然知道折納之害。”
周胤緒說完這句話後,努了努嘴,沒有說下去。
彭平康看着周胤緒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折納也非全無益處。”他認真道,“周少尹且細想,胥吏徵稅時取數於市價三倍之多,這多出來的一份他能全部喫下嗎”彭平康的語氣中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他就是全喫下了,消化得了嗎”
周胤緒道,“可胥吏橫行鄉里,確是實情。”
彭平康玩味道,“周少尹若是瞧哪個胥吏不順眼了,儘可以打殺了去,鄉間富戶多子,大宗大族更是男丁充足,少一個爲非作歹的胥吏,想來也無人喊冤。”
周胤緒覺得彭平康話裏的意思有點不對,“即使胥吏爲非作歹,也該請了人證物證,發刑獄審勘纔對,如何能因我一人之見,就決斷打殺之事呢”
彭平康道,“請了人證物證,就該按律法裁判,周少尹便說說,這徵稅的胥吏,究竟犯了東郡的哪條法呢”
周胤緒一怔,立刻反應過來,道,“彭都督的意思,是說鄉間胥吏行此盤剝之舉,是奉了”
彭平康截斷周胤緒道,“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是說,裁判胥吏不易,如此而已。”
周胤緒又思考了一下,“那這折變所得的厚利,鄉間胥吏即使喫不下,卻也不妨礙他含在嘴裏。”
彭平康笑着搖了下頭,“他若含在嘴裏,便會引來一羣人去撬他的嘴,倒不如先交上去,這一交,讓上頭的得了意,自會割下一塊來給他。”他意味深長道,“鄉間有這樣一句俗語,財便是命”
周胤緒下意識接口道,“但畢竟命重於財。”
彭平康道,“因此,我勸周少尹一句,拿人性命的話,往後還是不要說了。”他悠悠道,“斷了一兩個小吏的生路倒不要緊,但要是斷了財路,不說周少尹無法再自處,那周太師在聖上面前,也會被落了面子。”
周胤緒到了此刻,才發覺東郡吏治的黑暗面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他喃喃道,“謝彭都督提醒,此話,我記下了。”
彭平康看着周胤緒有些失神的樣子,嘴角輕輕一揚,又道,“尤其,現下正值籌備發兵之際,聖上對秋賦的徵收,也會更加重視罷。”
周胤緒道,“是啊沒了折變,又如何籌備軍餉呢”
彭平康道,“軍餉確是重中之重。”
此時,周胤緒卻皺起了眉頭,道,“還是不對。”
彭平康道,“哪裏不對”
周胤緒道,“今年是豐年,糧價低落,高取低支,自可緩減財政;可若遇上了凶年,糧價高漲之時,再行折變,豈不致府庫虧空”他一邊說,一邊思考道,“有道是,錢糧盡在民間,若是在凶年之時,再以三倍之數斂取,恐生民變啊”
彭平康道,“周少尹且安心,聖上仁德,遇上了凶年,定會恩准減免賦稅的。”
彭平康道,“這點,周少尹其實也不必擔憂,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琅州鄉間田主富裕,定會照拂田間佃農的。”
周胤緒覺得心口發堵,他又默然片刻,開口道,“待會兒,彭都督必得陪我多飲一盞。”周胤緒露出一點苦笑,“彭都督的這席話,說得我都難以下嚥了。”
彭平康“喲”了一聲,趕忙擺了擺手,笑道,“周少尹千萬別這麼說,若是被周太師聽見了,還以爲我是故意說這篇話來讓周少尹喫不下飯呢。”他調笑道,“回頭要是周少尹清減了,周太師或以爲是我害的,那可怎麼好呢”
周胤緒眯起了眼,“怎麼彭都督總以爲,家父會誤解彭都督害我呢”
彭平康笑着半真半假道,“還能爲何全因我自己心虛,唯恐說了什麼不妥的話,讓周少尹聽進心裏去,誤了我的意倒無妨,要是讓周少尹在瑁梁跌了跟頭,那就成我的不是了。”
周胤緒道,“彭都督說的,均是民生實情,有何不妥”他想了想,又笑道,“再者,方纔文好德說了,今天你我說的話,都算作他說的,就是有不妥,也是文好德不妥,與彭都督何干”
彭平康也笑道,“好,那就都算作文好德說的,他既攬了這干係,你我也該承他的這份情。”他頓了頓,又佯嘆道,“平心而論,文好德也有他的難處,文經登在定襄風光,他在琅州,也不得不爲文經登支架左右。”
周胤緒道,“文好德的心思,我也能體會,只是他方纔那一問,實在是”周胤緒皺起了眉頭,“有些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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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平康道,“是啊,連酒都沒喝上一盞,就問及上邶州一事,難怪周少尹覺得唐突。”
周胤緒其實不清楚上邶州的事情,但他還是沒開口細問,而是打趣道,“我怕就怕,一會兒文好德喝了酒,又將說出什麼我無法應承的大事來,那可如何是好”
彭平康道,“文好德的嘴裏,哪能說出什麼連周少尹都無法應承的大事”他頓了頓,道,“他說的,不過都是些荒唐事罷了。”
周胤緒不動聲色地問道,“我卻不知,還有什麼事,比任意車更荒唐”
彭平康微微一笑,“確有一件,方纔周少尹去廁軒時,文好德與我攀談起來,說他聞聽上邶州經略使紀萬里借轉賣投獻土地收受木速蠻賄賂,蓄意通敵賣國呢。”
“田賦折納”問題是明晚期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在張居正改革的時候,折納弊端一下子暴露無疑,但是平心而論,折納問題的責任不能全部推到張居正一個人頭上,因爲張居正改革“一條鞭法”的初衷確實是想爲老百姓做點好事。
因爲明晚期的時候,朱元璋一開始設定的那套鄉村賦稅規則瓦解了,鄉村又變成被宗族與鄉紳壟斷了,胥吏又出來害老百姓了,老百姓交糧,必定會受胥吏盤剝,各種苛捐雜稅,因爲錢糧並行,政府無法管控經濟市場。而如果折銀交稅呢,底下的胥吏就沒辦法公開作弊了,因爲銀子的重量是可以具體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