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或許是艱辛困苦的, 可若是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她是敬佩屈原以死明志, 可是生死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千千萬萬的人的生死, 都換不回一個楚國, 更何況是一人的生死。
“你真的不留下嗎公子他其實是不想你走,只是他願意遵從你的想法,不想讓你爲難。”瑤姬怔怔地看着她,她明白她走了,他的心一樣跟着走了。
紀妙之淺淺一笑, 她只是宋玉人生路過的一道風景,可是就是那道風景或許刻骨銘心,他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風景。
“離別總是傷感的,可是花開過,春天它來過, 在我們心中留下絢爛的一筆,就好像一道佳餚, 若是每日品嚐, 便失了原本的滋味, 何況有你陪着他,可以填補他心中的空缺的。”
宋玉依舊站在那棵桃花樹下,或許桃花灼灼,芬芳依舊,可看花之人卻再也不是以前的心態了,瑤姬有些於心不忍,輕喚道:“公子。”
宋玉猶豫許久,仍抱着一絲希望,問道:“她走了嗎”
瑤姬點點頭:“恩,她託我好好照顧你。”
宋玉回過頭,目不轉睛地說道:“神女,子淵有一事相求。”
瑤姬錯愕地點點頭,說道:“公子只管開口,瑤姬定當竭盡所能辦到。”
宋玉似乎已下好了決定,說道:“子淵不願長生。”
瑤姬秀眉輕蹙,世人渴望長生,而他有那樣的機會,卻選擇拒絕。
“爲何”
“多活一日思念便會多一日,與其不能再見何苦永存在世,飽受苦楚。那日服下仙草,也非我所願。”宋玉已選擇了孤獨一人度過此生,長生對他來說,只是漫長和無邊無際的淒涼。
瑤姬立刻答應了他:“公子莫要再說了,我答應你,取出你身體中的仙草。”
紀妙之翻開書卷,問道:“長廷,你可知宋玉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他真的是庸死的嗎”
胥長廷垂眸,沉默無聲,窗子徒然被風吹開,捲起了桌案上的書頁,那是宋玉所寫的九 辯,那是他的故事,一場淒涼的夢境。
悲哉秋之爲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
寂漻兮收潦而水清,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
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
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
雁雍雍而南遊兮,鵾雞啁晰而悲鳴。
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悲憂貧蹙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
去鄉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公元前256年,春申君向北征伐魯國,在諸侯之中樹立威信,幾乎掌握了楚國所有的大權,宋玉被罷免一切事務寫下九辯。
晨光熹微,宋玉聽到一陣敲門聲,昏昏沉沉地從夢中醒來,那人卻仍鍥而不捨地喊着:“公子,醒醒。”
他穿整理好衣物,見瑤姬站在門口,淡淡地問道:“外頭桃花開了”
瑤姬依舊面似芙蓉,蛾眉皓齒,她將桃花插入罐中,莞爾一笑:“嗯,一夜之間花兒全都開了,我看你今日精神好了不少,可要出來走走”
宋玉點點頭,這些日子身子愈發乏了,再加上受了風寒,只能慢悠悠地跟在瑤姬後面。
看着她年輕的容顏,宋玉也會想到自己的過去,雖有過年少輕狂,後來卻漸漸被消磨,他流落異鄉,也只有瑤姬一人來陪他說話。
“這麼些年,我一直孤身一人,也就你時時來看我,如今你容顏依舊,可我卻是個鬢髮斑白的老者了。”
瑤姬笑眯眯地走上前,攙扶着他說道:“公子,你一點都不老,仍舊有當年的風采。”
這時,兩個在河邊洗衣的女子,突然聊道:“噯,不知
你們聽說沒,秦軍攻入楚都壽春,楚王負芻被俘,這楚國算是徹底亡了。”
瑤姬不知所措地望向宋玉,她知道他身體不好,本不想將此事告訴他,可他卻還是無意間聽到了。
從那日回來,宋玉便不喫不喝,也不服藥,瑤姬想救他卻被他漠然拒絕:“不必救我,楚國亡了,家鄉也不復存在,我這具殘衰的身軀,還能做什麼呢”
“公子,你還有我啊,在你孤獨無依時、在你背井離鄉,我都會陪着你。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很不開心,被罷官,生活更是清貧悽苦,一腔熱血無處揮灑,你卻不願隨波逐流,也不願接受我的幫助。可你如今纏綿病榻,好好養病,就別想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好嗎”瑤姬不願看着他離開自己,這些年,雖他們以朋友名義相處,她卻是快樂的,至少能時時刻刻看着他。
瑤姬捧着碗,苦苦哀求道:“起來將藥喝了好嗎”
宋玉並不想讓她擔心,點頭道:“好,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瑤姬猶豫許久,不放心地叮囑道:“那你一定要將藥喝了。”
宋玉的病情非但沒好轉,反而日益加重,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屋內傳來:“咳咳咳”
“那麼多天來,你一直偷偷將藥倒掉了是嗎大夫說你只是普通傷寒,你卻那麼不愛惜自己,就當真如此想死嗎”瑤姬終於明白,他的病情爲何越來越嚴重,這些日子他都將飯食,還有湯藥,趁她不在時偷偷倒掉,讓她誤以爲,他已服用過藥。
宋玉因久病,骨瘦如柴,面色也一日比一日蒼老憔悴,他好不容易從榻上坐起來,說道:“瑤姬,讓我跟隨着故國一起去吧。”
瑤姬跪在他牀前,淚眼婆娑地說道:“我不要,我不要。”
望着她眼角的淚水,宋玉有些無奈:“你說過,仙人是不會流淚的。”
瑤姬揚起頭問道:“你是想追隨故國,還是想見到她”
“還能相見嗎”宋玉望着桌案上的池波,因爲怕它損壞,他不知多久沒有彈奏,他又是多久再沒夢到過她,或許她從未曾來過,從頭到尾都是宋玉有夢,“神女”無心。
他知道瑤姬希望自己能陪她走過這無趣的人生,而感情卻是自私的,他不願再多活一日,楚國滅亡了,這世界再無他宋玉留戀的東西。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恍惚中,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她:“子淵,都隅中了你怎麼還在睡,我們去釣魚好不好。”
那聲音很美,勝於最動人的樂曲,他緩緩睜開眼,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那甜若桃李的笑容,他的手微微顫抖,不可置信地問道:“你終於回來了”
女子坐在河邊垂釣,而宋玉坐在樹下看着她,目光柔和,不多時便見她泄氣道:“一條魚都沒釣到,看來今日是沒有下酒菜了。”
宋玉嘴角揚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說道:“因爲你長得太美,將魚兒都嚇跑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念的那首詩嗎當初,我便在想這個女子真是調皮,竟隨意篡改詩三百。”
女子微微一愣,問道:“那你,喜歡她嗎”
“我將這一生的美好和歡愉,都留在那一刻了,就是因爲如此,下半生纔會孤苦無依,彷徨迷茫。”宋玉只覺得所有的美好,都留在那一刻,所以他不會抱怨,只會記住這份快樂的回憶。
女子低頭說道:“花落了明年還會開,可生命卻沒辦法重來,人類一生追逐過許多東西,功名、權利、愛情,最後終歸躲不過一死。”
宋玉呢喃着,聲音越來越輕:“傻瓜,死又有何可怕,或許死可以造就我們再次重逢。謝謝你,瑤姬”
他早就看出,眼前的紀妙之是瑤姬所化。瑤姬跌跌撞撞地走到樹下,見男子安詳地坐在樹下,卻沒有了任何生命氣息,她大聲地想喚醒他:“公子,宋玉你醒醒,若你們再次重逢,那我呢我們同病相憐啊,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想再一個人”
那瞬間,滿樹的桃花落了下來,原來,沒有人能逃過秋天的命運,更沒有人逃過落下的命運
紀妙之站起身,站在他身邊問道:“長廷,爲什麼人轉世後,都會忘了自己前生的記憶”
“也並非每個人都會忘記前生的記憶,有的人執念太深,將每世的執念重疊在一起,不願再轉世爲人。”胥長廷似乎想到什麼,目光中隱隱流露出異樣的神采。
紀妙之沉思道:“那他們是鬼嗎”
胥長廷望着窗外的一輪新月,淡淡地說道:“或鬼或妖,亦會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