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子卻像是毫無察覺。
他親眼看着顧閒用一雙素白的手點了燈, 目光露骨的黏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上,他勾起脣, 無聲的微笑起來,那笑容裏透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令人毛骨悚然。
顧閒可不認爲九公子口中的共度良宵, 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甚至在想, 眼前這位神祕的九公子是否就是極樂樓背後的主人
他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差, 過去的二十年裏也見過許多許多的人。他見過武夫,見過書生,見過普通百姓, 也見過江湖人,甚至有很多跟朝廷扯的上關係的人顧閒同樣見過不少。
眼前這位九公子,在顧閒見過的許多許多人裏也算是極爲特別的了。
只因這位九公子哪怕是彬彬有禮的同別人說話時,也始終透出一種居高臨下的上位者姿態, 可謂貴氣天成。
這樣理所應當的貴氣, 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世家能養出來的氣質。
顧閒心底閃過許多年頭,臉上便有些心不在焉起來,他半垂了眼眸,小半的心思都沉浸在思緒中, 一直靜默着的另一個人卻在此時踏前一步, 忽然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陌生的氣息近在咫尺。
顧閒擡起眼睛看他, 神色平和而寧靜。
九公子的呼吸一窒, 他似乎愛極了顧閒身上寧靜平和的氣息,不由自主的傾過身,嘴脣幾乎貼着顧閒的耳朵,他的眼神透過顧閒,看見了另一個朦朧的身影。他有些癡了,低聲問道:“在想什麼”
顧閒擡眼瞥他一眼,不慌不忙,淡淡答道:“在想你。”
他的語氣不溫不火,那一瞥中卻暗藏着鋒芒,與溫文和善的外表截然相反,九公子瞬間從迷障中清醒了過來,他有些依依不捨的退開了一些,卻又在下一刻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顧閒的,他們手指纏繞着手指,十指輕柔的相扣,狀似一對恩愛已久的愛人。
顧閒默默的挑起了眉毛。
他忽然間有了種不大好的預感。
共度良宵或許這位九公子口中的意思,其實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果然,在顧閒默認了十指相扣這一舉動後,九公子的行爲也越發大膽起來,他保持着握着手的動作,緩緩將自己的身體貼上了顧閒的胸膛。
一個時辰前還素不相識的一對陌生人,此刻卻這樣親密的緊貼在一起,顧閒忍不住挑起眉毛,九公子卻發出了一聲極輕、也極滿足的嘆息。
他抱住了顧閒。
這樣近的距離,顧閒身上的藥香幾乎是撲面而來,比方纔在無藝的房裏聞到的更加直接。
九公子壓低了聲音,問他:“你是大夫”
顧閒輕輕頷首。
胳膊上纏繞的力度便加重了。
九公子像是篤定了顧閒只是個不通武藝的大夫,離得再近也不會對他產生威脅若知道顧閒身懷武藝,他或許就不會願意捱得這樣近了。
或許吧。
顧閒想。
這短短一會兒的功夫,他已不得不重新審視起這位九公子,這樣古怪的人,無論做出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他都不該再覺得驚訝了。
九公子的手指曖昧的摩挲起顧閒的指尖,若有若無的撩撥着,顧閒尚還不覺得如何,九公子貼在他身上的呼吸卻逐漸熾熱起來。
他呼吸着顧閒身上散不去的藥香,雙頰變得暈紅一片,迫不及待的張開嘴去咬對方的耳垂。顧閒偏頭躲開,蹙着眉後退了一步,九公子卻直直往他身上倒。
他勾住顧閒的手指,整個人幾乎是拖在顧閒身上,眼中漸漸透出幾分瘋狂,他的嘴脣蠕動着,含糊的呢喃了什麼。
顧閒疑惑的皺眉:“你怎麼了”
“打我”
顧閒一怔:“什麼”
九公子猛地抓住顧閒的衣袖,面色潮紅的低吼道:“打我,打我”
拉燈
拉燈
桌上的燈已經燃盡了。
黑暗裏,九公子維持着蜷縮的姿勢,靜靜地趴伏着,他彷彿虛脫一般閉上了雙眼,身體仍在細細的打着顫,滿身都是汗水。
顧閒將手中的鞭子扔在桌上,想了想,還是俯身抱起了九公子。
他看起來一副文弱的模樣,力氣卻不算
小,九公子軟綿綿的任由他抱起來,很快就被安置在了房間裏唯一的一張牀上。
除了牀上多了一個昏睡的人以外,其他的一切似乎已經恢復到了他們進入之前的樣子。
顧閒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依然戴在臉上的面具,終於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天馬上就要亮了。
他應該離開極樂樓,然後悄悄回到他的住處,給家裏的小娃娃做飯。
很輕的一聲響,是顧閒離開時關上房門的聲音。
牀上的九公子隨之睜開了雙眼。
一雙清明而冷靜的眼睛,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慾念,他若有所思的盯着房門看了許久,才用手臂撐起身體,靠着牀頭輕輕笑了起來。
極樂樓,極樂樓。
這西方極樂之地的名頭總算還不是吹出來的。
“只可惜”
他的聲音嘶啞,儼然就是經歷了一場後的模樣。
只可惜,不自量力的挑戰了朝廷,離自取滅亡的日子也不遠了。
很快,天地間只剩下兩人踩在積雪上的聲音,晴朗拉着顧閒的手,終於開口:“師叔,剛纔的人真的是梅花盜嗎”
顧閒點了點頭。
一陣寒風忽然卷着雪花呼嘯而來,晴朗趕緊躲到自家師叔身後,只注意到師叔一頭長長的墨發在風中亂舞,人卻還是往前走着,一步一步,不疾不徐,一點也沒被風雪阻礙。
記得他們最後一次離開萬花谷的那天,師叔也是這樣牽着她的手,說是要離家一陣子,可兩個人卻誰也沒想到,那樣一去,他們就再也回不去萬花谷了。
一年了。
他們離開大唐,已過了整整一年。
幸而顧閒雖是名義上的師叔,卻也與師父沒有兩樣,一樣可以教導晴朗習武認字。
“可他不是還有同夥麼”晴朗拉着顧閒,又問:“那還有誰是梅花盜呢”
顧閒低頭瞧了她一眼,忍俊不禁道:“你這丁點大的人,哪來這麼多疑問。”
見顧閒不答,晴朗只能暫時放下這個疑惑,她撇了撇嘴,撒嬌似的晃了晃他們牽着的手:“那師叔,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呀”
顧閒道:“去找龍夫人。”
雪地上踩出了長長兩串腳印,晴朗走着走着,又與腳下的積雪玩了起來,左一腳右一腳,愣是在雪地上踩出一朵花來,顧閒瞧着,覺得那歪歪扭扭的形狀頗像梅花的花瓣,看來是方纔冷香小築裏的梅花印記給晴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瞥一眼遠處的小樓,輕聲道:“到了。”
晴朗一擡頭,便見到了林詩音的那幢小樓,龍小云正趴在二樓窗戶邊上,本是沒精打采的模樣,見到顧閒和晴朗的身影時,卻忍不住眼睛一亮,朝他們揮了揮手。
“晴朗”
孩子清朗的聲音從小樓上傳過來,朝氣十足,晴朗也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朝龍小云揮了揮手。
“小云,我來啦”
幾天不見,小孩子們便分外想念自己的玩伴,顧閒忍不住勾起一個淺淺的笑容,任由晴朗拉着他加快了腳步。
天已經暗了。
小樓裏卻只點了兩盞昏黃的燈,龍小云特意跑下來迎接自己的玩伴,卻仍是沒有忘記林詩音教他的禮數,一本正經的對顧閒道:“顧大夫,有勞了。”
顧閒微微點頭,道:“路上耽擱了會兒,來遲了。”
龍小云道:“不要緊,來了就好,媽在等你呢。”
說着,一雙靈動的眼睛忍不住往晴朗臉上瞧,晴朗鬆開自家師叔的手,走到龍小云面前,嘀咕道:“大冷天的,你爲什麼開着窗”
龍小云道:“媽說屋子裏有些悶,才讓我開窗通通氣,你們就來了。”
他牽過晴朗的手,拉着她一路小跑上樓,一邊跑一邊興高采烈的喊:“媽,媽,顧大夫來了”
顧閒心裏好笑,也慢吞吞的跟在兩個小孩子後面上了樓,昏黃的燈光下,是正在給龍小云縫補衣裳的林詩音,此時剛剛放下手中的針線,也朝他們這邊看了過來。
她的表情很淡,淡到幾乎沒有,臉色也很蒼白,身子亦是十分單薄。方纔龍小云跑上來之前,她正一針一針的爲龍小云補着衣裳,就像每一個孩子的母親,哪怕她的神色十分冷淡,但還是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一個母親該有的慈愛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