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開光，動土，開市，交易。
忌掘井，祭祀。
喜神西北，福神西南。
算是一個不錯的黃道吉日。
天氣晴好，北國的寒冬總算要過去，和煦陽光灑在人身，暖洋洋的，空氣裏也透着一抹春意。
山野間冰消雪融，凍土重新鬆軟，踩在面特別舒服。遠方草甸裏，不時能看到幾絲嫩綠。
萬物復甦，這是好兆頭。
一對老少，牽手走在山水間。
老者步伐沉穩，或許是眼盲的緣故，走得慢一些。小傢伙的性子較野，一路蹦蹦跳跳，自由而歡快。
“老爺，咱們多玩一會兒，好不好？”
瞥見出現在眼前的前方小鎮，小不起知道目的地到了，回頭徵求楊老頭的同意，明顯意猶未盡。
“知道玩！我教你的觀雲識氣，都學會了？”
瞎子楊老頭訓斥一句，話音裏卻聽不出嚴厲，不像對待別人時那般冷漠怪異。他最疼愛的，是這個只有六歲的小徒弟。
小不起低下頭，怯怯地道：“老爺，回南方好不好？我不想待在北唐了……”
楊老頭臉色緩和，拄着布幡走到他面前，笑道：“怎麼，北方的糖葫蘆不夠甜？”
小不起搖了搖頭，幽幽說道：“老爺你變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不會帶我亂跑，淨見些怪怪的人，一點都不好玩。”
“這樣啊……”
楊老頭擡頭，面朝遠方那座小鎮，眼皮微微顫動着，不知在想些什麼。
望見他的深邃神情，小不起一慌，以爲是自己說錯話，惹老爺生氣了，趕緊解釋道：“不起還小，幫不到老爺什麼。我怕被壞人盯，連累老爺！”
別看他年紀太小，心靈卻是澄澈無垢，聰慧絕頂，早能看透，那些人和善親切的眼神深處，無不藏着險惡狡詐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是楊老頭的軟肋。
楊老頭微微一笑，揉着他的小腦袋，寵溺地道：“你才這麼小，學會胡思亂想了。我帶着你四處走走，現在多見到一些壞人，以後你才能對付更多的壞人啊……”
小不起懂事地點頭，此刻並不懂老頭話裏的深意，指着前方小鎮問道：“老爺，這是什麼地方？”
每到一處，楊老頭都會耐心給他解釋很多知識，今天也不例外，“這小鎮叫飲馬鎮，從此地往北走不到十里，是兵家祖庭，真武山。”
小不起眨了眨眼，反應很快，“那咱們是要爬真武山？”
楊老頭搖頭，“不是，咱們要去見一個人。”
說罷，他攥緊小不起的小手，左手鬼神幡猛然揮動，施展起門遁甲術，兩人從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們出現在一家酒樓的客房裏。
房間內酒氣熏天，還夾雜着一股惡臭，令人作嘔。
小不起臉色一白，趕緊跑去打開門窗，通風透氣。
楊老頭坐到桌前，端起茶壺想要倒水，發現是空的，不由眉頭一皺，側首“看”向牀醉生夢死的老人。
“活着幹嘛？你怎麼不去死？”
那老人頭髮稀疏，看他的蒼老面容，明顯要楊老頭年紀更大。
他沒有脫掉那件破舊不堪的羊皮裘，這麼仰面朝天地躺着，望着牀頂的布幔，眼神空洞麻木，似乎根本沒察覺到這對老少。
楊老頭冷冷一笑，神情更加輕蔑，“隋東山，你還是趕緊自殺吧！早點去地下跟你師父作伴，省得活着給劍道丟臉！”
這醉醺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滄流劍，前不久還在替劍聖守閣的隋東山。
聽到這話，隋東山目光微顫，一抹殺意稍閃即逝，繼續呆滯地盯着牀頂，“道都沒了，還要臉有什麼用？”
雲遙宗覆滅，他是一輩元老裏唯一的倖存者，成了心無所依的喪家犬。
跟傅清河那些掌權者不同，他心無旁騖，是真正以宗門爲榮、癡迷劍道的人，是最純粹的修劍者。
過去幾十年裏，他親眼見證雲遙宗的崛起，強盛，打心底裏把這座宗門當成他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種榮耀感，只有全身心投入和熱愛過的人，才能懂得。
楊老頭聞言，信手拿起一隻瓷杯，轉弄把玩着，戲謔地道：“雲遙宗是劍道敗類，自取滅亡，有什麼好可惜的？一羣敗類，沒了沒了。你敢說劍道沒了，還真是大言不慚……”
隋東山瞳孔微縮，終於有了一絲生機，漠然道：“道不同，不相爲謀，何必來說風涼話。請吧！”
天底下瞎子無數，敢在他隋東山面前狂妄的，想都不用想，自然是陰陽家的玄機先生。
楊老頭笑意愈濃，左手緩緩擡起，“既然你說道沒了，那沒了吧！反正你的道已經沒了，還留着滄流劍有什麼用？”
話音未落，榻邊那柄滄流劍應聲飛出，不受主人控制，落在楊老頭手裏。他枯手一振，真力迸發，竟將隋東山的這把本命劍震斷，碎片散落一地！
噗！
隋東山神意遭創，口吐鮮血，直接噴到牀頂帷幔，染紅一片。
他捂着胸口，立即從牀爬起，死死盯着桌邊若無其事的楊老頭，渾身劍意綻放，原先的酒氣瞬間驅散殆盡。
“毀我本命劍，不共戴天！楊瞎子，你是要恃強凌弱，專程來羞辱我雲遙宗不成？”
除了顧劍棠，雲遙宗如今剩他一個人。羞辱他，跟羞辱雲遙宗沒有什麼差別。
風雲榜，楊玄機高居第四，而隋東山排在第十四，兩人的實力差距不啻天淵。雖然如此，隋東山傲骨錚錚，算拼死一戰，也絕不忍受這恥大辱！
楊玄機身軀微傾，彷彿是在打量怒若雄獅的隋東山，譏笑道：“原來你還知道羞辱？在兵家眼皮子底下，終日醉生夢死，莫非你嫌雲遙宗還不夠丟人，想讓整個劍道都看笑話？”
隋東山跌坐在地，眉關緊鎖。楊瞎子這幾句話的殺傷力，毀他本命劍都大，句句誅心，刺他最不願面對的痛處。
“誰有功夫看我的笑話？你難道沒聽說，十二劍宗火拼，只剩其六？你難道不清楚，儒家野心勃勃，勢必會吞併我們，獨霸北唐！”
他痛心疾首，捂着胸口，悲憤地道：“覆滅的不只是雲遙宗啊！整個劍道，都要沒了！”
眼看劍道衰頹，瀕臨毀滅，作爲劍道元老，這叫他如何不心痛。
至於劍道之外的其他兵家兩脈，都是紙談兵的庸碌之輩，只知尸位素餐，在滄海橫流的亂局面前，自顧尚且無暇，哪還有魄力齊心協力，重振雄風。
時至今日，算他想力挽狂瀾，雲遙宗只剩他一個人，獨木難支，無力迴天，這叫他如何不絕望。
楊老頭收斂笑意，凜然道：“弱肉強食，本是顛撲不破的武道法則。區區幾家沒落宗派，沒了沒了，有何足惜？在吞併傾軋生存下來的，纔是真正的強者！”
說着，他猛拍桌面，如當頭棒喝，令隋東山心神一震。
“去蕪存菁，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枉你還是老江湖！雲遙宗沒了，你敢稱劍道沒了？你看那劍淵劍冢，強者恆強，何曾像你這樣渾渾噩噩，苟且偷生！”
隋東山怔住，遲疑道：“難道朝廷不是要……”
楊老頭冷冷打斷，嗤笑道：“偌大劍道，何時學會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廟堂江湖，若有人想一手遮天，你們爲何不能攢成一股勁兒，聯手去捅破這個天！”
隋東山如夢方醒，這才明白楊老頭此行的真意。
他朝楊老頭深深一揖，目露鋒芒，再無半點頹意，“無論結果如何，我會全力以赴，勸說他們齊心抗敵！”
說到這裏，他忽然一頓，沉聲說道：“只可惜，如今的劍道缺少聖人坐鎮，接下來的博弈，恐怕會異常慘烈……”
楊老頭一滯，那兩顆壞死的眼珠猛地轉動，彷彿馬要睜眼，去看這蒼茫天地一般。
“我輩武修，豈能仰人鼻息？滄海橫流，才顯豪傑本色！隋東山，知道你顧劍棠差在哪裏嗎？沒有劍聖，那你爲何不去當個劍聖，去撐起這片天下！”
他一擡手，鬼神幡揮動，一個狹長劍匣滾落出來，剛好在隋東山面前攤開。
正是真武劍！
/46/4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