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上膳書 >9.看手
    調鼎手,以人之力將天地百靈以五味相融,可祛戾瘴、順臟腑、解憂困、通靈竅、穩神魂、慰死生、敬蒼天。入我門者,見我書者,承我道者,須將此七能逐一學之、悟之

    何爲戾、何爲瘴

    物皆有靈,死而爲人所食,猶存怨憤,便生戾瘴,戾者,亂食者心,瘴者,傷食者身,需食修心誠,以道心度之。

    汝可有道心否

    汝,可有食修之道心否

    道心

    道心

    陣修以二十八星宿爲基,設迷幻、渡五行,借自然之力行逆天之事。

    初入道門,她也跪在周天星斗儀前對天立誓:“星斗不亂,道心不移。”

    可是墮星崖上,羣星閃耀亙古至今,人心卻變幻更快於螢火,她曾能堪破世間一切迷障,萬陣於她如拂面清風,卻看不透欺騙、貪婪和背叛,人心,遠比星空更難測。

    那一日,她的丹田碎了,她的星盤碎了,她的道心也碎了。

    這所謂“食修道心”可能比過天上繁星閃耀又能經過多少人心摧折

    第一次在上膳書中看見調鼎手的時候,宋丸子就是這樣想的,人活一世,百年足以,何苦再爲長生狗苟蠅營

    那我又是何時學會了調鼎手第一篇的

    混沌夢境中,宋丸子輕聲自問。

    “丸子今天的餃子好喫麼”

    “好喫。”

    宰相府的廚房修得敞亮,鬚髯皆白的主人家笑呵呵俯身看着坐在廚房門口的她。

    “沈師傅做什麼你都說好喫,他今天這個餃子裏的鹽可是放少了。”

    “真的好喫。”她說的是無人能懂的大實話。

    自從打開了那本上膳書之後,她就能察覺到萬物所存的戾瘴之氣,尤其是這些凡間的食物,可她丹田經脈都毀了大半,身體靈竅再也存不住靈氣,若是不喫飯,就會像個凡人一樣餓死。

    宰相府裏有一位沈大廚,歲數在五十上下,平日裏極少說話,只守着大廚房裏的一口大黑鍋。別的大廚爲宰相府效力,做飯無不精緻,恨不能豆芽雕花、豆腐做線,用雞肉擺出十二位神仙。偏偏這位沈大廚總是做最普通的東西,比如鮮野菜混着肉丁包成餃子,裝在素白大盤裏,實在樸實得讓其餘廚子都尷尬了。

    可是相府主人們都喜歡他做的菜。

    被相府老夫人在路上撿回來的宋丸子也喜歡,並不是因爲他做的飯多麼好喫,而是其中全無會損傷她神魂和身體的戾瘴之氣。

    起初,宋丸子以爲沈大廚能做出這樣的菜是因爲他竈下的火是地火之精,地火之精乃火氣與靈氣駁雜匯聚千萬年才成,即使在修真界都極爲罕見,不知爲何落到了凡人界宰相府家的後宅廚房裏,據說自從蘇老爺子爲相搬到這處府邸,這個竈臺就一直不能用,把鍋放在上面控制不了火候,菜總是焦糊,連鍋都壞得極快。

    直到沈大廚的爺爺來了這裏,鐵鍋燒壞了就熔鐵重鑄,如是反覆三年,生生將鍋加厚到八寸九分,這竈才成了一個能做飯的大竈。

    宋丸子從未見過靈火,卻聽說過靈火的威能,想來祛除戾瘴這種事情,對地火之精這種傳說中的靈物來說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小事罷了。

    可那一日,白鬍子白頭髮的蘇老相爺一口氣跟沈大廚點了六個菜,沈大廚的大竈燒得火熱,也借了別人的竈臺來用,一氣六個菜做好,人已經忙到了滿頭大汗,還是沒忘了給廚房門口蹲着的那個病歪歪的女人各留上一點兒。

    相府裏最普通的素瓷大盤上碼了兩個涼菜兩個熱菜,又有一碗酸蘿蔔燉豬蹄,一碗香菇肉蓉做澆頭的面,宋丸子舉箸欲食,卻突然頓住了。

    六道菜,都跟用地火之精做出來的一樣,沒有絲毫的戾瘴。

    那天夜裏,她走進廚房裏,手裏拿起一塊豬肉放進了沈大廚的那口大鍋,打開竈門,任由竈下之火熊熊燃燒,直到把肉都燒焦了,宋丸子仍然能看見絲絲縷縷的戾瘴。

    “很多人都以爲我做飯跟別人不一樣,是因爲這火。”

    高大且瘦削的男人站在宋丸子的身後,聲音低沉。

    “他們只能看得見火,看不見我的手。”

    年輕的前陣修轉過身,藉着窗外幽幽月光看到了沈大廚的那雙手,關節粗大,乍一看就令人覺得滿是力氣,仔細端詳,才察覺上面密佈着細小的傷疤,湊近之後依稀還能聞到煙火氣。

    這是一雙屬於廚子的手。

    “認認真真做點飯食,手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汝,可有食修之道心否

    上膳書中調鼎手一篇的開端就是這樣問的,宋丸子當然沒有,可她看見了。

    沈大廚默不作聲地清理好了被宋丸子禍害了的廚房,另舀了清水下去燒開,拿起之前陰曬好的面片抓了兩把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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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兩棵燙青菜、一勺罈子裏存好的肉醬、一點蔥花香菜都拌勻在裏面,捧着沈大廚塞給自己的面片湯,宋丸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喫下了第一口。

    “我想跟你學廚。”

    喫完了面片湯,她彎下滄瀾界昔日最筆直的腰板,對那個凡人界的廚子恭敬說道。

    “學什麼”

    “學、學你的手。”

    慰死生、敬蒼天所謂的調鼎手縱然有通天之能,對於如今身處凡人界又丹田破碎仙途盡毀的宋丸子來說,也全無用處。

    沈大廚卻用凡人之身,做出了修真者都未必能做出的事情。

    她也想試試。

    這一試,就是整整五年。

    和五味作友,與油煙爲伴,地火之精跳躍灼燒着日復一日,宋丸子變成了一個廚子,一個和沈大廚一樣做出來的飯菜似乎不比別的大廚做的更精細好喫,卻讓人慾罷不的廚子。

    “你的手是廚子的手了。”

    我的手

    “居然在這裏轉參爲翼,師妹你太厲害了。”

    “若是能參悟透星海變化,則周天星辰皆入你手。”

    我的手

    繁星太遠,炊煙咫尺,我只能抓住離我最近的。

    猛然睜開眼睛,宋丸子目中所見的,還是試煉場裏的林木交雜,幽暗深深。

    她擡起自己的手仔細端詳片刻,稍動靈力,暗褐色的手一轉,一股無形無色的氣勁已經在她的掌握之中了,與之前相比,這氣勁中不僅藏有善味、能消解食材中的戾瘴之氣,更多了一絲生機。

    修真界果然是個好地方,靈氣無處不在,雖然把一整頭巨牛裝進儲物袋裏耗盡了她這些天積攢的大半靈力,可這樣的耗盡和補充也讓她的調鼎手突破到了“順臟腑”。

    “宋施主,你醒了”

    端坐在一旁的空淨禪師睜開眼睛,看向那個仰躺在地上翻來覆去挽手花的女人。

    “我睡了多久”

    “您暈過去了足足一個時辰。”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個“暈”字落在宋丸子的耳朵裏格外地重。

    “哦,那還行,不耽誤咱們繼續往前走。”

    宋丸子翻身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和草屑,腳步輕快地走到了自己那口大鍋的面前。

    鍋裏放着她原本拎在手裏的兩條牛肉。

    “這肉真是好東西。不過你是禿出家人,不能喫,可惜可惜。”女人又指了指光柱旁邊睡得東倒西歪的兩個年輕人,“他們倒是很有口福。”

    “宋施主。”不是錯覺,宋丸子擡頭看向只穿了一身中衣的空淨,他說話的語氣確實是重了。

    “今日您救了我,兩次。”

    “不客氣。”

    “您自己心裏十分清楚,妄動靈氣只會讓您的丹田經脈損傷更甚,雖然貧僧不知道您以何種神通維繫至今,可您切不可再用靈氣。今日貧僧爲您把脈,您經脈傷處更甚從前。”

    宋丸子臉上還是嘿嘿笑着的,敲了一下鍋沿,她看似隨意地說道:

    “小和尚,別人已經習慣了的事兒,你看不慣歸看不慣,也不必執着在心裏。我想救你,只是我想做就做了。就像我現在這慘樣,想來這試煉場不也來了麼”

    “您爲救貧僧擔下性命干係,貧僧焉能視若罔聞”

    “和尚怒氣一上頭,地上就多了個紅燈籠。”

    空淨:

    鍋裏的肉散發出陣陣香氣,宋丸子回手打了個手訣,搖一搖鍋子,香氣中就帶上了孜然的氣息。

    “行吧,你的腦袋紅,你說的算,自此刻起,你們打你們的,我不再出手。你死了我都不出手。”

    見宋丸子只差指天發誓的模樣,空淨只覺得心中一陣無力,身爲醫者,最恨莫過於病患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了。

    抓起幾個紫色的大麥在手裏搓了搓去殼,又在鍋的外壁上搓了搓,讓大麥粒烤出了香氣,宋丸子把十分燙手的麥粒扔到了空淨的腿上。

    “打架的時候力氣不足了就喫兩個。”

    看看漸漸暗淡的光柱,宋丸子把煎好的牛肉拿在手裏,又把本該正炙熱着的大鐵鍋背在了身上。

    “喂,該起來用膳了,兩個小公子”

    濃郁無比的牛肉香是喚醒人的利器,王海生和唐越眼睛還沒睜開,鼻子已經湊了上來。

    然後他們就一人捱了宋丸子一腳。

    “走了,這肉給你們路上喫,身體不好的老人家要趴在鍋裏補覺,有事兒也別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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