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狗血程度,讓柳雁歡在燒着銀絲炭的屋子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金猊一氣交待完,看着柳雁歡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笑道:“大少爺醒了,這是頂好的消息,太太知道了一定特別高興,我這就去回稟太太。”

    柳雁歡清了清嗓子:“慢着,着人燒熱水,躺了半天爺身子乏得很。”

    金猊乖巧地應了。

    待人退下後,柳雁歡才支棱起身子,拿起八仙桌上的黃銅鏡。

    鏡中的少年脣紅齒白,明眸善睞,眉眼間與現代的柳雁歡有幾分相似,氣質卻又截然不同。

    大病初癒的憔悴臉色也擋不住原身被嬌養的事實,鏡中人活脫脫就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

    柳雁歡皺了皺眉,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歡兒醒了,讓母親瞧瞧。”

    未見其人,倒是先聞其聲。二姨太一身紫紅色夾襖,雲錦緞面看起來十分華貴。

    柳雁歡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陳桂芳,見她年近不惑仍保養得很好。

    陳桂芳衝柳雁歡笑得一派慈愛:“聽金猊說,歡兒病了一場,不太記得從前的事了”

    柳雁歡瞅着陳桂芳,也不言語,好半晌才默然地點點頭。

    陳桂芳在牀沿坐下,一伸手將柳雁歡攬到懷中,登時嚎開了:“我命苦的兒啊,都是母親的錯,母親就不該攛掇着你將芸笙領回家來,我瞧着那孩子是個伶俐的,你又鍾情於他,原想着讓他來府中唱曲兒哄你高興,誰曾想......”話未說完,哭聲又起。

    柳雁歡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陳桂芳用的薰香,味兒實在太霸道,過分濃郁的香氣,薰得人頭昏腦漲。

    “芸笙”原本不言語的柳雁歡,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總算有了一絲反應。

    “對呀,歡兒,所有角兒裏,你不是最喜歡他唱的寶玉哭靈麼,說是他能哭到你心坎兒上。”

    “寶玉......哭靈”

    “對呀。問紫鵑,妹妹的詩稿今何在如片片蝴蝶火中化。問紫鵑,妹妹的瑤琴今何在琴絃已斷你休提它......”陳桂芳輕輕地哼唱起來。

    柳雁歡就像被人朝着天靈蓋敲了一錘似的,一把抓住陳桂芳的手:“母親,那芸笙現在何處”

    “他呀。”陳桂芳眼波一轉,脣角微彎,“你臥病在牀後,他就被老爺攆出府去了,這會子該回戲班了吧。”

    柳雁歡着急地拽了拽陳桂芳的衣袖:“哪個戲班”

    “就你最常去的那個,朋來戲班子。”

    柳雁歡聞言,竟想赤着腳到外頭尋人。

    陳桂芳忙攙着他:“歡兒,你慢點,這剛燒了熱水,你先沐浴更衣,再去見那芸笙。”

    柳雁歡瘋魔了一陣,到底是被勸住了。聽見陳桂芳喚人進來伺候,又鬧了起來。

    “出去,都出去,我自己洗。”

    待衆人都被揮退,柳雁歡才走到屏風之後,一張臉

    在蒸騰的霧氣後看不分明。

    門外,陳桂芳一出門,瞧見站在牆根處的金猊,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老爺這頓猛棍抽得好,竟是將人給抽傻了。”

    金猊仔細一思量,也覺着柳雁歡言談中透着憨傻,與從前那個蠻不講理的混世魔王,倒不是一個路數。

    “你給我仔細盯着,大少爺這頭有什麼動靜,立刻來稟。”

    主僕二人商議了一番,她們都想不到,房中的柳雁歡,正靠在那木質浴桶的桶壁上,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的柳雁歡,臉上哪裏還有半分癡傻的神色。

    這一路連蒙帶裝,柳雁歡總算矇混過關,好不容易能鬆一口氣,立刻想念起自己親手調製的佛手柑精油和芳樟精油,那香氣舒緩身心。

    只可惜現在是冬日,不要說精油這樣的奢侈品,外頭全是枯枝雪堆,怕是連半朵花都見不着。

    “朋來戲班......”他輕輕唸叨着,將熱水澆在手臂上。

    洗淨後,柳雁歡挑了件月白色長衫,穿上身時讓人覺得眼前一亮,頗有種脫胎換骨的架勢。

    柳府是傳統的明清宅邸,柳雁歡兜兜轉轉地穿過迴廊,站在府門前的一刻,看着融雪從屋檐上滴落,纔有了幾分重生的真實感。

    他坐上老式黃包車,囑咐一聲,車伕便沿着柳府所在的朱雀街一路小跑。

    等出了朱雀街,柳雁歡才知道,原來外頭的世界,早已是五彩繽紛。西式建築用色鮮豔明快,和柳府的白牆黑瓦截然不同。在外頭走動的年輕人,打扮也和柳府中人不一樣。

    難怪前身不喜歡呆在府裏,總往外頭跑。這大千世界的鮮活勁兒,誰人不愛。

    不多時,黃包車就在一處兩層閣樓前停穩,柳雁歡下車的當口,聽見裏頭傳來一陣陣絲竹之聲。

    掀開厚重的布簾子走進去,茶樓裏的跑堂立刻迎了出來:“客官喫茶裏邊請,咱這兒的龍井是拿雪水泡的......”

    “我找芸笙。”柳雁歡四下打量着,往跑堂手裏塞了小半袋銅板兒。

    跑堂掂了掂手裏的袋子,立即眉開眼笑:“小的眼拙,這位是柳少爺吧,芸笙剛唱完一出,這會兒在後臺歇着呢,您這邊請......”

    他領着柳雁歡,掀了後臺的簾子,往裏頭一指。

    芸笙的背影很是清瘦,還帶着幾分女子的婀娜,這會子功夫他一面擦着臉上的脂粉,一面啐道:“那個賴痞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死形樣,還腆着臉摸我的手”

    柳雁歡沒吭聲,悄然走到芸笙身後。芸笙一錯眼,就見鏡子裏多了個美男子,一下子驚得跳起來,原本還罵得起勁兒的聲音立刻軟了下去:“柳少爺,您來了怎麼也沒個聲兒。”說着,狠狠地瞪了跑堂的一眼。

    柳雁歡默默地看着鏡中芸笙,的的確確生了一副好相貌。在世人的眼光裏,長得醜的瞎搗拾就是東施效顰,長得俊的一個蹙眉那是閉月羞花。芸笙就屬於後者,他笑起來夠甜也夠媚,哪怕本性作得毀天滅地,也是可愛的。

    譬如此刻,他忽然就軟了身子,倚在柳雁歡懷裏,軟軟地開口道:“大少爺貴人多忘事,總算是想起芸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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