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如今和雪芒在西疆的小城, 通往大宛的一條商路上的重要關口城市的郊外, 小小的村落最接近羣山的地方。當初在被追殺中險而又險地逃脫,雪芒就開始懷疑左丘失的部下里有人出賣了他們,於是決心只依靠自己的勢力逃走。

    最終他們定居的地方離左丘失原本選的地方不遠, 畢竟雪芒困在宮裏, 也不知邊疆哪裏究竟更合適, 只能相信左丘失的選擇沒有錯誤。想來左丘失的部下也不會有人猜到他們就躲在這麼近的地方。

    雪芒自己有他的渠道, 給自己安排的身份是得罪了權貴逃難來邊境的商戶之子, 暗中向當地的官員和里正塞了銀子,就悄悄地定居了下來。

    戰爭會影響物價, 卻不會影響商人們的慾望。這條貫通國內外的商業道路,即使在戰亂中也沒有完全停止過使用。而雪芒就帶着沉夜, 兩個人隱居於此,日子一長, 竟然也別有一番樂趣。

    雪芒是很會過日子的人。財不露白,兩人在外即使身懷重金也不好出手。爲了讓殿下不感到寂寞,雪芒就先同路過的商隊交易, 聘了一波斯狸奴捕鼠, 又延請了一隻尚且只會嗚嗚叫着喝奶的小狼犬,請中人相了一頭騾子, 熱熱鬧鬧地帶回院子裏。

    接着, 他就去請可靠的匠戶打了舒適的牀榻和搖椅, 小狼犬和狸奴的屋子, 騾子的食料槽。半年後小狼狗已經長得有半人高, 又兇又潑,一頓飯能喫三個饅頭一個雞腿,徹底足以看家護院,雪芒才從糧行里拉回來整車的米麪油,滿滿當當地堆在庫裏。

    他能從市面上的布料裏選出來最柔軟的,親手給沉夜裁製衣物;他能分辨出什麼樣的樹枝燃燒製炭煙氣少、什麼樣的柴火熱氣足又燒得久、什麼樣的竹子製成炭可以濾淨井水以免殿下飲水生病。

    村子裏的公雞打鳴之前,他就早早起了,煮上藥和粥飯,查看醃製的醬菜,劈好柴,喂完騾子、狼犬和狸奴,纔去叫沉夜起來。

    細羊絨的巾子,沾上溫熱的水,擦拭過如同新雪細鹽一樣白皙柔嫩的臉頰,少女從清晨朦朧的夢裏醒來,睫毛顫動,如瓶花的露水一般稚美清新。

    “雪芒”她坐起來,卻仍然無法完全睜開眼睛,眨一眨眼,呢喃着喚他的名字。掙扎着要逃離睡意的神態,好像初生的小羊,令人愛憐極了。

    “該起了,小殿下。”

    雪芒溫聲說。

    沉夜多次要他改稱呼,但他卻執着地不肯。即使冒着風險,也要行奴僕禮,稱呼她爲殿下,比在宮裏多一些親近,卻也更加恭敬了這是一個試圖給自己帶好鐐銬的惡人。

    沉夜表現得好像她在宮外比在宮裏輕鬆多了。她打了個呵欠,然後被雪芒順手捉住擦了擦肉墊的波斯貓小於菟小老虎就慢條斯理地跳上了牀榻,細聲細氣地咪了一下,鑽到了沉夜的懷裏。

    沉夜揉了揉小貓,笑着假愁:“壞寶寶小於菟,叫我如何穿衣呢,嗯不想讓我起來了麼”

    小於菟又喵了一下,就被雪芒捉住後頸的皮肉拎走了。

    “殿下總是貪玩,莫要因爲這小畜生着了涼,到時又要喝藥,難不成是美事麼”

    小於菟怨氣深重似的喵嗷一聲跳窗跑了。

    早餐是碧粳粥,翠綠的醬菜,幾碟子從集市上買來的小菜,雖然不比宮中的精巧,卻也足夠式樣繁多,用心體貼。

    用過飯,捏着鼻子灌一碗溫度適中的藥,嘴邊就剛好塞過來一顆蜜杏解苦。最後再用清水漱口過後,朝着窗的書桌上就擺好了書,花瓶裏插着新剪來的花枝。

    沉夜揶揄雪芒:“吾妻甚賢,溫柔鄉勝功名矣。”

    雪芒的眼裏就會含笑,將偷偷溜進來的小於菟從沉夜懷裏撈出來,語帶埋怨與她玩笑:“夫君懷裏尚抱着美妾溫存,就來奴這裏賣乖麼”

    沉夜就說:“聘此狸奴只不過黃魚一串、裹鹽二兩,哪裏比得上夫人呢”

    雪芒也配合極了:“薄倖郎,害奴芳心錯付難回,偏偏甜言蜜語忒會哄人。”

    似真似假的玩笑話,託付一些說不出口的心思,含笑的言語反手就扎着自己。越是若無其事,越是舉步維艱。

    就這樣安生地過了幾個冬去春來,某一天雪芒從城裏回來,帶回來一個新的消息:左丘失登基了。

    沉夜靜默下來,過了一會兒,說:“阿兄還安好,那就很好了。”

    雪芒恍惚地握拳,聽見自己低聲說:“殿下如果想回京的話,我就送殿下回去。”

    沉夜說:“原先爲了擺脫宮裏的人,不是已經假造了屍體了麼恐怕阿兄如今,早已以爲我不在了。這樣也好,我原本就不姓左丘,不是那裏的人。只是辛苦你,要照顧我這樣一個病秧子。”

    雪芒的心裏是憤怒與愛憐交織的灼熱。

    他的內心有一個細微的聲音主張,說殿下不願意回去也很好,他們可以相依爲命,自由自在地共度餘生,即使沒有最好的榮華富貴,也不缺少自由與安閒。他可以把殿下照顧得很好,他們像一對夫妻一樣,在這裏廝守餘生。

    爲什麼要回宮裏去左丘家的人都是瘋

    子。他聽過宮裏的祕辛,知道沉夜的身世。左丘失也一定會像他的父親那樣毫無禮義廉恥地對待他血脈相連的妹妹。

    他知道左丘失看向殿下的目光,那是野獸的掠奪與慾望,骯髒又血腥,一定會傷害他溫柔脆弱的小殿下。

    是的。乾脆就把殿下留在這裏好了。

    這有什麼不對

    他會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殿下,用自己的身軀鑄成安全溫暖的居所,並且爲她擋去一切醜惡和風雨。

    但是殿下會願意嗎他應該任由自己自私地留下殿下嗎

    她是那麼地美好,怎麼能因爲一個身體殘缺、地位低賤的太監的私心,就把她困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雪芒他甚至都不算是一個男人。

    他猛然跪在地上:“殿下恕我無禮。殿下不因爲幾乎喪命而有過怨恨麼”

    沉夜把他拉了起來。

    她握住雪芒的手。他的手因爲體寒而顯得略涼,被她這樣親密地握住,幾乎痙攣着想要逃開,卻又竭力安分地留在她的手心一動不動,像馴服的野獸,緊張地收起利爪。

    “雪芒,倘若沒有阿兄的話,我可能甚至無法出生。我是懦弱的人,只肯躲在書裏想事情,這也要多虧阿兄肯去幹涉那些爭權奪利的事情,才能給我這樣安閒的機會。如果沒有這樣的環境,恐怕我也是壞人的吧”

    她輕聲說,“只是看一看史書就能明白的,我想所謂政治從來都沒有過乾淨的時候,往後也不可能有乾淨的可能。這個世界上也許一直都會有戰爭,死亡,爾虞我詐,所謂的骯髒的事情。我不喜歡那些,所以從來不看,也不肯參與,但是阿兄卻不得不參與其中。他是勝利了,卻也只能這樣子勝利,所以我怎麼會怪阿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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