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卯時時初,薄薄的窗紙上已透出青白的光亮來。窗外清脆悅耳的鳥鳴此起彼伏,間或雜夾着枝葉被驚動的颯颯聲,看來今日又是一個天清氣朗的好日子。

    商寧躺在簡陋的牀板上,身上蓋條破被子,聽着隔壁窸窸窣窣的小聲的談話:

    “唉,師弟招惹的人也真是,唉。弟妹一個年輕女人,就算遭不住,這還有孩子呢,怎麼也唉。”

    “只是苦了這孩子,才十歲,雙親都去了,自己都還生着病。這七天靈堂跪下來,連飯都沒喫多少,我勸也不聽。這怎麼能挺過來呢,昨晚到底還是昏過去了。”

    “行了行了,這都是你我沒看管好。幸好這孩子的傷勢還不算重,性命無憂,這腿至少現在也算是保住了。”

    “那以後”

    “以後的事只能看這娃娃的造化了。”

    隔壁的聲音漸漸地弱下去,商寧也合上了眼。

    他躺在牀上,內心很平靜,一點想法也沒有。因爲這樣的事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畢竟他是死過一回的人。

    曾經閉上眼時,商寧沒有想到自己還有能重新活過來的機會。他再次醒來時正逢他十歲那年被追殺,那陰毒的一掌明晃晃的眼看就要打到他的後心窩上。商寧憑着從前的經驗下意識地一躲,於是掌風一偏,就拍到了他的左腿上。

    後來的事都跟上一世差不多。他爹拖着一個柔弱的女眷和一個受傷的孩子以一敵二,最終被人打成重傷,撐到將他們娘倆送到清福門的山門後就當場去世。而他娘,眼淚流盡後看了商寧一眼,就一頭撞在一旁的石塊上自戕了。

    那天天色漆黑,大雨傾盆,所有的一切都跟前世一模一樣。商寧麻木地跪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左腿鑽心的疼痛讓他終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他在昏迷中朦朦朧朧地做夢,夢裏都是灰暗的前世。

    前世的他毫無經驗,那一掌正中他的後心窩,於是商寧全身都遭到了寒毒的入侵。大伯給他查看傷勢時雖然沒有明說,可是看他的憐憫眼神已經讓他明白自己沒幾年好活。他在門派呆了兩年,日日被大伯以內力吊命。後來門派也被解散,他被大伯送出十萬大山。臨到分別時,他雖然面上鎮定,心內卻十分惶恐,他想回頭尋求一些安慰,卻只得到一隻拍在肩膀上的手:“去吧,娃子,去找你師兄和回陽草,接下來的事啊,只能全靠你的造化了。”

    商寧沒有找到師兄,他風塵僕僕趕到的時候,那家人已經搬走。爲了活命,他只有孤身一人跋山涉水,捱過無數寒毒發作的痛苦的夜晚,只爲了傳說中能夠治癒他的回陽草,那一絲絲虛無飄渺的可能讓他活下來的希望。

    他風餐露宿,渾身破爛,甚至在乞丐堆裏混過。他忍着寒毒發作愈發頻繁嚴重的痛苦終於趕到地點,結果臨到頭來卻被人告知,這草已被他人摘走,商寧剎那間希望破碎,只能在絕望中不甘地死去。

    死的時候他年紀也不大,將將十五歲。苟且偷生了五年,商寧每天都在痛苦和灰暗中活着。唯一一點牽引着他撐下來的微光熄滅,他就連死的時候也毫無留戀了。

    醒過來的時候商寧額上覆蓋着冷毛巾,身上的衣服也被解開了,似乎拿酒擦了一遍,而左腿上卻蓋着厚棉被。他在發燒,寒毒卻讓他的左腿如墮冰窖。這樣的冰火兩重天讓人難受,然而從前比這更難受的寒毒發作商寧都受下來了,這一點實在不算什麼。因此他病好一些後就開始爲父母守孝,連跪了七天靈堂,直到昨晚再次暈過去。

    商寧躺在牀上,回想起這些來,心裏一片平靜。如今重新來過,雖然他的傷勢比之從前要好得多,但是商寧卻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甚至還有些心灰意冷。他從前只想活着,現在能夠活着了,卻不知道可以幹什麼了。

    窗外天光漸亮,窗紙上透進來的光也逐漸由青白轉爲淡金,一股暖意透進來,照亮了房內簡陋的幾件擺設。

    商寧坐起身,即便不知道自己日後要幹什麼,現在也得起牀了。

    孔方揉着眼睛踏進廚房的時候,就看見商寧正蹲在竈前加柴火。他愣了一下,沒想到昨天暈倒在靈堂的孩子今天還能這麼早起來,看樣似乎還在做雜事。他今早剛跟人說過這孩子命苦,眼下就看見這孩子勾着身子燒水。饒是孔方再怎麼厚臉皮,眼下心裏也不禁泛起了一絲好像在虐待小孩的愧疚,他連忙關心道:“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昨晚睡得還行嗎身上有沒有不舒服”

    商寧撥弄了一下柴火才道:“睡得還好,沒有不舒服。”

    孔方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自己跨進門去,將商寧從小板凳上趕起來,自己坐上去,開始手腳麻利地添火摘菜道:“去去,到院子裏坐着去。一會兒水燒開了我喊你,你喝點水再洗漱洗漱,喫過早飯了我看看你的腿。”

    商寧點頭,轉身出去了。

    這門外說是院子,其實更像個菜地。地上種着一壟一壟的小白菜,旁邊還支個架子,上面掛滿了紫紅色的葡萄。門前一棵樹,樹底下就是幾塊石頭拼成的桌子,旁邊擺着幾張小木凳和一張幾乎曬乾了的,褪色的搖椅。菜地裏勞作的人看見他出來,還衝他憨厚地笑了笑。

    前世的商寧在這個地方呆了兩年多,他從前沒什麼見識,還以爲天下門派都是這副農家大院的樣子。直到後來他下山去找回陽草,在中原遙遙看見過一回武當和少林的門面,才知道門派間原來也是有區別的。

    至少中原的門派看起來就比這清福門要有錢得多。

    商寧坐了一會兒,水就燒開了。他漱口洗臉,喫罷孔方端來的一大碗青菜面,便將自己有些沉重的那條腿伸出來給對方看。

    孔方將面前的褲筒捲起來,就露出底下伶仃的一條腿來。孔方上手摸了摸,只覺大夏天的,這腿上一點該有的熱乎氣兒都沒有,反倒是透出絲絲這陰涼地下旁邊石桌面上才能透出的涼意。

    他心知這是中了寒冰掌,體內淤積了寒毒的結果。這麼熱的天氣裏,身上一塊冷一塊熱的,爲了防止寒毒擴散,衣服不能隨便脫,涼水也沾不得,別說這還是個九歲的小娃娃,就是尋常的大人遭了這樣的罪,心裏面都不大痛快。想到這裏,再看面前面沉如水的商寧時,孔方心裏面不免就帶上了一點憐愛。他道:“你把腿抻直,大伯給你治治。”語罷,他一張大掌覆上去,運轉起體內真氣,將內力灌注在手掌上。過了好一陣,這掌下的腿上寒氣才消了些,有了一點熱度。

    商寧這時才垂目開口道:“麻煩大伯了。”

    孔方見他小小年紀,說話倒是一副老成樣,不禁笑道:“這有什麼,你乖得很,可讓人省心了。不像你師兄,哎呦,當年剛進門,就在我這逮雞攆狗,我這一座山啊,上上下下,雞犬不寧。”

    師兄商寧心裏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得遠遠地傳來一陣笑聲。

    兩人一起轉過頭去,就見山後頭轉出一個人來,身後還跟着條搖頭擺尾的大黃狗。

    這是個年輕人,長得脣紅齒白,長眉鳳眼,有點女相。此時似乎因着剛上山,他的面上被蒸出一層薄紅,額上是細密的汗珠。他眼神明亮,神情歡快,望過來的時候滿面笑意:

    “師父你在幹嗎我可都聽見了,你是不是在跟別人說我壞話你說人壞話也要講道理,誰成天逮雞攆狗了你就是嫉妒大黃喜歡我,願意跟着我”語罷,那年輕人還伸手摸了摸一旁大黃狗的狗頭。那狗商寧兩世也接觸不少,一到夏天就不停掉毛,這段時日更是一到晌午就精神萎靡,一下午趴在陰涼窩裏不出來。沒想到這會兒在大日頭下竟然精神頭十足,被那人摸了一下頭很高興似的,特大聲地“汪”了一聲。

    孔方:“”

    孔方看着那傻狗就氣不打一處來,衝着大黃怒道:“你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

    “別啊,大黃本來就是狗,師父你這麼罵根本不出氣啊。再說了,大黃哪裏吃裏扒外了,我不也是清福門的人嗎我這一走兩年的,心裏面可想師父了,這專門翻了好幾座山來看師父的,師父難道你就不想我嗎”

    孔方:“”

    想,怎麼不想。這娃五歲被送過來,前前後後跟了他十多年。這娃還長得好看嘴又甜,一走就是兩年多,孔方想得天天在這一畝三分地裏唸叨。

    似乎是天氣太熱,對面的人伸手將衣襟扯開了些,露出雪白的裏衣。有些刺目的陽光打在他臉上,將他的整張面龐都帶上了一層金光。他擡手擋了擋,眯着眼往商寧這邊看了一眼,笑道:“師父你給我找了個小師弟嗎哇,長得真可愛啊,小小的,可以抱起來玩耍。”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來,彷彿一道陽光,直直破入這陰涼地裏,走到商寧跟前來。他彎下腰,一雙鳳眼笑眯眯的,眼睛下面堆起兩個豐厚的小揪揪,商寧知道這是美人的標誌,叫什麼臥蠶。

    他微微仰起頭看着對方,聽眼前人笑着問道:“我叫江煙,江南煙雨的江煙,小師弟你叫什麼名字啊”

    商寧知道江煙的名字,甚至還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愛好,因爲前一世,他就是死在這個人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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