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五那日, 江煙終於喫上了湯圓。

    他當天一大早喫過餃子後撐得慌,在放晴了的天空下踩着院子裏未化的積雪消食。江煙本還以爲看樣這又是一個要用餃子解決伙食的一天, 沒想到臨到中午商寧卻給他準備了驚喜。

    他小師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哪裏買來的糯米粉,整個人像個新生的清脆的竹子一樣立在光線暗淡的廚房裏。他一隻手揪一小團溼面, 在掌心裏把它擠壓成圓片狀,另一隻手用筷子挑一團餡料放在這糯米片上。餡料是商寧事先拌好的,做的是紅豆沙。

    商寧雙手邊轉邊將糯米片收口,最後再將凸起的尖兒按下去。他也是頭一回做這玩意兒,剛開始包的慢,後來漸漸地就快了,只是做的沒那麼好看, 包的湯圓也算不得圓。

    但是江煙毫不介意, 他這頓飯一點兒忙也沒幫上,完全是坐在廚房的小凳子上看他師弟忙來忙去,空着肚子擎等着喫。在他看來, 這種時候自己有的喫就不錯了,還講究什麼好看。

    湯圓煮好後,商寧把它們都撈起來放在盆裏, 然後用大勺邀了些清湯進去。江煙連忙湊過去將沉重的盆接過來,自覺地將其放在托盤上端起來往臥房裏走。

    盆裏的湯圓白胖胖的,個挨個地擠在一起,隨着走動間水流的波動而輕輕搖晃, 看起來十分誘人。江煙等到放好後就迫不及待地用小勺舀了一個起來喫。

    入口很燙, 江煙張着個嘴哈了半天。等到稍微涼了一點後, 他小心翼翼地一咬,卻還是避免不了被滾燙內裏濺到舌頭一麻。江煙當場眼睛含淚,趕緊隨便嚼了嚼就囫圇吞了下去。

    商寧在他嘗的這段時間裏早已給他添好一碗,這時見他眼淚盈盈便不由有些心疼道:“怎麼樣還好嗎”

    江煙卻誤解了他的意思,大着舌頭道:“好次”其實他喫得那麼急,只嚐到了一點點甜味,別的什麼也沒吃出來。但江煙從來都是誇他小師弟,這時候也閉着眼睛吹:“甜甜的,挺好喫的。本來湯圓都差不多,你第一次做,就做成這樣,真的好棒。就是太燙了,我說話都不利索了。”

    商寧心裏默默道,哪裏不利索了。但他面上卻還是止不住笑意:“那就慢慢喫吧。”

    臨到傍晚,暮色四合之際,江煙把自己和他小師弟裹得厚厚的,就往上錦城城郊去了。

    他之前和他師弟說好一起去過燈節,因此江煙就在初七初八過後同街坊鄰居打聽過燈節的事。據左鄰右舍們說,十五這天在城郊的河畔有廟會,還有助興的節目,河邊熱鬧得很。

    兩人一路走過去,河還沒看見,倒是先遠遠地望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雖然人數不及七夕那日,江煙在望江樓上看到的金陵城的人多,但這同他們之前一路走來的東北境內的各小城相比,上錦城的人已經算是很多了。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河面上黑沉沉的,但街邊甚是熱鬧。有搭棚子雜耍的,棚子裏燃着好幾根亮堂的燭火;還有賣糖人賣各種小玩意兒的,旁邊點着一小根蠟燭,臉上凍得通紅,手都揣在袖子裏;最亮堂的要數賣河燈的攤子,滿滿一地的光亮,暈染出一片昏黃的光圈,模糊地隔開明與暗。

    江煙在一家攤子前蹲下來,這攤上賣了許多種類的燈。有兔子的,有荷花的,還有亭臺樓閣的。攤子上的老人一臉和藹的笑意,努力說着一口不怎麼標準的官話道:“男娃子有啥看中的嗎俺老漢這裏可多咧。”

    江煙在金陵城那樣有名的江南重鎮,溫柔水鄉長大,他所見過的河燈數不勝數,幾乎每一盞都比這攤子上的精雕細琢,栩栩如生。他匆匆掃了一眼,沒一個看上的。江煙想一想,轉頭看向商寧道:“小師弟可有什麼看中的嗎”

    商寧滿目映着溫柔的火光。

    他沒怎麼見過河燈,也沒用過。從前他去找回陽草,也遇上過燈節,也遠遠見過河邊一片燈火通明。只是他沒有錢,往往都只是駐足看上一陣,就不得不繼續趕路了。

    商寧也蹲下來。他的目光在攤子上逡巡,最後挑了個玉兔燈出來。那兔子應該是用白紙糊的,紅眼睛長耳朵,抱着個蘿蔔一臉無辜。雖然做工有些粗糙,但內裏點亮的燭火將白紙染成暖黃,盈盈潤澤,看着真有幾分玉兔的質感。

    江煙沒想到他師弟平日裏沉默寡言,老成持重,竟然會挑了個這麼可愛的兔子燈出來。他默默記下他師弟的喜好,又笑道:“不如小師弟給我也挑一個”

    商寧看他一眼,從旁邊又挑了個兔子燈。看那兔子的形狀還是個小的,窩成一團在睡覺。

    江煙沒想到他師弟給他挑了這麼個燈出來,他接過來笑道:“原來在小師弟眼裏,我這麼能睡啊。唉,沒辦法,眼睛一閉就想睡覺,我也很無奈啊。”

    並不是這樣,是你和他一樣可愛。

    商寧在心裏默默道,不過他沒有說出來,只是看着他師兄笑了一下。

    江煙看了看,提醒道:“你這買的都是提燈,再買兩個河燈吧,這樣到時候可以到水上放。”

    商寧點點頭。他這次選的燈就是很普通的荷花燈和小船燈,專門用於在河上放來祈願的。

    江煙看他挑完,這才掏出錢袋付錢。

    兩個人提着燈慢悠悠地往河邊走,江煙提着那睡着的兔子燈晃來晃去,見裏面透出來的暖黃的光將這兔子映得彷彿玉雕一般,便不由得道:“還行,還挺好看的。”

    商寧笑而不語。

    快到河邊的時候,一眼望去人還挺多,大家都在放燈。江煙挑了一個比較安靜的河段,這邊離得遠,走過來的人少,因此河面河道上都挺黑,只能看見前面熱鬧的地兒燈火通明。不過商寧和江煙並不介意,反而覺得挺安靜的,適合兩個人呆着。

    江煙把荷花燈和小船燈都拿出來,他藉着商寧提着的玉兔燈透出的光把之前帶在身上的火摺子找出來,揉了幾把讓火摺子打出火來,這才轉頭衝着他小師弟笑道:“放燈吧,你先放,記得要許願呢。”

    商寧點點頭。

    兩人依次點燃河燈。在將其推入水中前,江煙在心中默唸道,願他師弟健健康康,長命百歲,成功找到回陽草。

    輕輕一推,河燈入水。被光映亮的水面泛起微微的波光,荷花燈和小船燈相互依偎着沿着河道緩緩飄遠。沒多久,他們的燈就和別人的燈匯合了,整個河道上一片璀璨的燭火,映得人的眼裏都有小小的兩團火。

    江煙站在暗夜裏,心情十分寧靜。他看着那連成一道長龍的暖光,有些情不自禁地想念起從前在金陵城的日子,在清福門的日子。繼而他又想到遠在江南的爹孃,還想起師父們,想起梁之平,想起邢大哥,想起他的一些朋友們。

    他一聲長嘆,思緒飄散開來,種種離愁別緒陡然間一齊涌上心頭。從前他闖蕩江湖,朋友衆多,即使是這樣的日子,也熱鬧的叫人想不起家,想不起親人來。而今只剩他和他小師弟,此時周遭又寂靜,江煙隔着河岸,遠遠地觀着對面攜家帶口出遊的熱鬧,就不禁想得多了一些。

    袖子被拽住,江煙一低頭,就見玉兔燈一跳,他師弟的臉被暖黃的光映亮。

    商寧道:“師兄,我們回去吧。”

    看着他小師弟,江煙心頭的情緒淡了一些,不管怎樣,他小師弟還陪着他呢。想到這裏,江煙笑道:“好,我們回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江煙發現商寧發燒了。

    他這一天難得地沒有被叫醒,而是自然醒來。醒來後他就覺得有點不對,此時外面太陽昇的很高了,而他小師弟還在他懷裏睡着。

    江煙眉頭一皺,掀開被子一看,就見他小師弟呼吸沉重,臉上通紅。他伸手一摸,就感到商寧的額頭滾燙。

    商寧發燒了。

    江煙有些懊悔,想着是不是昨晚上在河邊呆了太久,被夜風吹的。其實江煙已經十分注意,昨天傍晚出門前,江煙仔細給他小師弟裹了厚厚的棉衣,戴了棉帽,自己也一直沒有離開過商寧,看他也不像冷的樣子才放心帶他出去的。只是他忘了他師弟腿上中了寒毒,不可與常人相比,就是一點點冬日夜風的涼意也受不住。

    都怪他粗心大意

    江煙先給他小師弟蓋好被子,本想着要不要用冷水給他敷一下額頭,又怕商寧連這點涼水也禁受不住。他想了又想,最後一咬牙,還是儘快穿好衣服,把房門都遮掩好,自己出門找大夫去了。

    醫館離這很有些遠,江煙用了輕功一路趕過去,結果剛過完年,大夫出診去了。店裏的學徒也忙不開,走不了。江煙只好說清楚症狀,讓人開了藥方。他沒熬過藥,害怕自己弄不好,因此多出了些錢讓醫館的人幫忙弄一下。

    大約是過年期間實在冷,生病的人也很多,江煙的藥還在排隊,還要過好一會兒才能上鍋。江煙等的心焦,又害怕他小師弟一人在屋裏出事,便想着先回去照顧商寧。只是沒想到,他剛一出門,就看見一隊官差急匆匆地從他面前經過。

    江煙不知怎的就想起過年前,他聽人說要小心家裏的弟弟妹妹。江煙心頭一跳,感覺要壞,連忙一路抄近道運輕功飛奔回賃屋。

    他打開大門時,賃屋裏很安靜。江煙心裏的預感愈發不好,他顫抖着手打開臥房的門,就看到炕上被子皺成一團,炭盆被踢翻,而商寧不見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