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瀲揉了揉空癟無物的肚子,意識到同太后一前一後地打了這麼許久太極,總算是精疲力竭地感到累了,於是揉了揉額角,將髮髻上纏着的那條紅纓珍珠髮帶給解了,取了兩支紅珠雙鳳釵,將頭髮一把一抓,用殷紅的絲絛將髮尾一綁,輕輕鬆鬆踩着一地夕陽入門。

    滿桌雞鴨魚肉,並着幾樣清粥小菜,葷素搭配有模有樣。

    柳黛正在佈置杯碟碗筷,見狀,身子朝後頭縮了縮,“我、奴婢擅自用了公主家的廚房。”

    趙瀲正餓得頭昏眼花,沒察覺到柳黛口吻之中的怯弱和不自然,大喇喇往上席一坐,低着頭將滿桌珍饈一聞,開懷地勾起嘴脣,“這麼多我也喫不完,你跑一趟,讓兩位先生和令尊令堂一起來用晚膳罷。”

    柳黛福了福身子,總算鬆了一口氣,便聽話地出去了。

    晚膳時公主府正堂前廳的大圓桌上坐了六個人,除了趙瀲外,都是初來乍到的,君瑕、盧子笙以及柳黛一家。

    兩個老人家大約是頭一回上主人桌,從頭到腳寫着侷促和不自在,趙瀲笑道:“不用客氣,我的公主府沒世家那些臭規矩,等會用完飯,我教人給二老燙兩壺酒去,近來溼氣重,正好喝兩口。”

    二老看了眼女兒,自知是攀上貴人了,哪敢反駁,趙瀲說什麼是什麼。

    盧子笙也害羞,只趕着近前的青菜喫,至於君瑕,他看不見,都是殺墨在往他碗裏挑。

    短短一會功夫,殺墨給君瑕夾了十幾筷子的魚肉了,趙瀲忍不住問:“先生喜愛喫魚?”

    殺墨一時語塞,筷子就頓在半空中,君瑕不着痕跡地將他手裏的筷子摸索着接過來,嘴脣微彎,“眼睛不中用,大夫說可多喫魚,尤其魚眼。”

    “那好辦。”趙瀲一不做二不休,手起筷落,兩隻魚眼便雙筷奉上。

    公主這手法快得像一道閃電,殺墨倒抽了一口涼氣,有意無意地看了眼自家先生,滿臉複雜。

    君瑕笑納了她的好意,“謝公主賜魚眼。”

    趙瀲擠着一團和氣笑,說“不客氣”,然後將明日要參加燕婉生辰會的事兒說了一遍,“我需要兩名小廝,一名隨身侍女,另,兩位先生,誰可以陪我走一遭?”

    話音一落,盧子笙的調羹落入了細瓷的小碗裏,鏗鏘一聲,諸人視線不由都落在他身上,少年羞紅了臉,默默地把頭一低,趙瀲疑惑道:“盧生這是?”

    盧子笙悄然將臉頰一碰,燙得緊,他滿臉紅雲地將脖頸一縮,“公主,貴族……的生辰禮,我去不得的。”

    “哦?爲何?”

    盧子笙悄然偷瞟了一眼趙瀲,立即將手一緊,“會、會丟人……”

    他家徒四壁,這麼一副寒酸樣兒,全身上下最拿得出手那隻竹笛,在那幫公子小姐眼前也猶如一個燒火棒,寒磣得見不得人。

    但趙瀲卻想到,盧子笙太愛害羞了,一見到姑娘就兩腿發軟,雙頰通紅,連看一眼都難得,要在滿芍藥園的衣香鬢影裏談笑自若,那無異於斷他頭顱。怪不得他的字畫賣不出去,他要上街擺攤兒,顧客來源至少少一半兒。

    於是趙瀲不強求,轉而望向君瑕。

    殺墨知道,這種貴族小姐的生辰禮,邀請的多半也是一羣天之驕女,他們家先生若去了,夾在其間殊沒面子,正要一口回絕,誰曾想君瑕竟噙了溫潤如玉的淺笑,將薄脣微揚:“公主,在下願意同往。”

    趙瀲點點頭,笑着又手起筷落地給他夾了兩隻魚眼睛。

    但君瑕按兵不動,只緩緩地舀了一勺青菜薏仁粥。

    趙瀲見桌上大多不解,便搖搖頭,好生生感慨了一番如今汴梁的風氣:“當今之世,貴族王孫,驕奢淫逸者衆、修身自好者少,明日觀芍藥是假,少不得我又要被人拉下場。那些舞文弄墨、刺繡作花的貴女,偏愛與人較量技藝,倘若贏了,歡喜無限,能贏到最後,自然能獲得滿場目光,令一幫人馬首是瞻。”

    原來如此。

    盧子笙有點驚訝。

    趙瀲搖頭嘆息,“本公主又很是不入流,文辭書畫無一精通,弈棋也是偶爾爲之,偏偏身份……卻又顯貴,我輸了不打緊,輸了太后的顏面就不大好看了。”

    以往二月二、三月三的,瞿家的幾個貴女也要隨行出門賞花踏青、曲水流觴、奔赴盛會的,柳黛匪夷所思,爲何貴女王孫們總愛結伴而行,便不覺喃喃道:“便不可以不去的麼?”

    柳家二老忙一個勁兒給女兒遞眼色,怎敢置喙公主?柳黛忙收斂,恭恭敬敬地坐端正了。

    趙瀲道:“倒也不是。只不過人後少不得要被人搬弄幾句,你們知道本公主在汴梁的名聲罷,我倒想看我不爽的出來單打獨鬥,不行當面指着我鼻子罵幾句,只要她罵得有理,我也受着,但我這人就偏偏不慣揹着人打噴嚏,整日暗搓搓地勾心鬥角,揣摩誰又看我不順眼了。”

    文昭公主名聲不好,汴梁人都知道,但一桌子人,對着這麼個敢愛敢恨的公主,雖覺得異類,與前朝幾位以才名譽滿天下的公主大相徑庭,但又……彷彿說不出她有什麼不好。

    蘿蔔白菜,牡丹芍藥,各有千秋。

    君瑕將眼睫一垂,一縷若有若無的溫柔轉瞬即逝。

    暮色如墨,將整座公主府邸籠罩而下,唯獨樹叢花梢之間朵朵輕紅嫩白想着黑魆魆的房檐探出端倪,趙瀲的閨房裏亮着十幾只蠟燭,她正對着皎皎的明月,和暖而亮的燭火,打量着睡了一地的各式裳服。

    要得體,便不得騎馬,要騎馬,就豔壓不得小人。

    燕婉對她幾分恩幾分恨她不在乎,但暗搓搓在背後對她扎小人的元綏,煞費苦心地花一百兩銀子挑了一個丫頭,分明是衝着她來的,元綏的底子不比自己差,趙瀲一點不想在美貌上遜她一籌。

    趙瀲的目光隨處一落,梨花木的案桌上正垂着一隻紅粉瑪瑙玉佩,她彎腰,將玉佩摘了下來。

    很多年前謝珺曾送給她一個紅色的珊瑚串,據說是他家不外傳的寶物,兩人定親之後,趙瀲就依禮將自己隨身的一塊金鎖給他了,但謝珺卻說謝家清貧,他身無長物,要麼,只能將佩劍的劍鞘贈給她。趙瀲那會兒沒堅定要習武,還一心想遵從父母意願做一個乖乖的小公主,心道要那劍鞘無用,於是老實不要臉地將他脖子上的珊瑚珠取下來了,索要了來。

    那珊瑚珠挺漂亮的,紅裏滾着一縷牛乳似的白,戴上顯得肌膚白嫩柔軟,相映生光。

    趙瀲咳嗽一聲,從封鎖了好幾層的抽箱裏將那串珊瑚珠取了出來,重見天日的紅珊瑚串依舊瀲灩着殷紅乳白,光潤澤華。她正好中意,就挑那一套大紅的蜀錦羽緞百鳥紋宮衣了。

    翌日,趙瀲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奪目耀眼的紅,襯得那修長的身材竟有幾分香嬌玉嫩,秀靨豔比花嬌,額尖花鈿描着一朵梅花,兩肩如出雲,一腰似孤煙。

    原本殺墨正推着先生從粼竹閣出來,過了浮橋,一眼撞見等候依舊的公主,她一身璀璨的紅立在紅花樹下,燦逾春華,殺墨怔怔一驚,一動不敢動了。

    君瑕失笑,微微垂眸。

    殺墨道:“先生,今日的公主……”

    君瑕猶若未聞。

    即便看不到也能想得到,聽其聲辨其人,都知曉是個大美人,美得驕傲張揚、不消藻飾。

    趙瀲也正好瞧見主僕二人立在浮橋上不進不退的,迎了下來,紅裳裙裾一身拂曳,如一片火紅的楓。她笑吟吟地走到君瑕跟前,兩手扶住他的輪椅,身子微微一傾落,“先生今日,可要給我長個面子啊。”

    君瑕被她一雙手臂困在四面囚籠之間,進退不得,卻雲淡風輕地擡起眼,雖無光采,卻鎮定穩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公主。”

    “哈哈。”趙瀲退回去,站好,雪白的延頸間墜着一串猩紅豔麗的珊瑚珠,如霞光耀眼,襯得她笑靨如花,“我越來越喜愛先生了,咱們走罷。”

    趙瀲紅袖一拂,人便轉身而去。

    留得個傻頭傻腦的殺墨,差點沒腳一歪摔入河裏,手一抖,忙又穩住了君瑕的輪椅,忡忡道:“先生壞了,公主怕是對你有意……”

    君瑕一笑,“杞人憂天。”

    “公主眼高於頂,如何能看得上我一個殘廢。”

    殺墨睜大眼睛望天,嘴裏咧咧的不知想說些什麼。

    好半晌,他才低下頭來,反駁道:“先生這話不對,公主能看中瞿唐,可見不是什麼眼高於頂的人。”

    但……汴梁城誰都知道,倘若謝珺不是風流早夭,這文昭公主駙馬之位,輪不着任何人肖想,也輪不着任何人假惺惺同情她這個嫁不出去的嫡長公主。

    趙瀲是習武的,站似松行如風,一晃眼便紅袂一搖到了籬門盡頭。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不知不覺早已落後了一大截,見趙瀲回頭,疑惑地用眼神無聲詢問他們落如此後做甚麼,殺墨只好硬着頭皮將先生的輪椅推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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