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趙瀲眼下真正頭疼的並不是如何以身犯險去做誘餌,而是她的小皇帝弟弟真的要出宮了。

    也不知道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說動太后,但已然這樣了,趙瀲只好忙前忙後地張羅,讓人將公主府修整了一番。

    趙瀲只是偷摸着將趙清要出宮的事同太后捎了個信兒,她本來也不想太后答應,趙清更是不想讓烏泱泱的百十名禁軍跟着,雖是得償所願地出宮了,臉色卻不怎麼好看,覺得皇姐又背叛了自己向着母后了。

    小皇帝一生氣,就像滾火球似的,風風火火闖入了公主府,趙瀲甚至來不及見駕,趙清就一頭扎入了內院,禁衛軍都只好肅容等在府外,趙瀲探頭探腦地一看,可算明白趙清爲何如此龍顏大怒了。

    趙瀲忙回頭找弟弟解釋,一把拽住他的小手,“阿清,皇姐跟你保證,絕對不是皇姐讓母后派這麼人禁軍跟來的。”

    她的話趙清還是信的,但,說什麼都晚了,好容易得空溜出宮牆來玩,卻被這麼一幫人攪了興致,趙清心裏不甘,只好板起稚嫩的面孔,將手往身後背過去,不讓趙瀲拉,趙瀲也是嚇了一跳,只聽弟弟口吻嚴肅:“皇姐,既已至此,那你帶朕到郊外去踏青。”

    其實趙清溜出宮來玩兒,也就是爲了出門踏青。否則從宮裏到公主府,除了人工斧鑿的亭臺樓閣,就是人工開挖的假山假湖,都是一樣的無趣。

    趙清自幼羨慕能挽雕弓西北望的將軍,連皇姐的武功都讓他歆羨不止,可他想習武,太后就說他底子弱,不讓。

    趙清痛恨被養作花棚裏只待人來澆水灌溉的病懨懨的嬌花,他想去馳騁……

    但趙瀲卻被小皇帝這種要求嚇到了——皇帝才這麼年幼,可太后太逼着他了,養出來一身反骨,何況這幾年,趙清越發長大有了自己的主見,他又是皇帝,不遵着他意思,趙瀲也是要遭殃,可帶着他出門招搖,趙瀲又不肯冒這個險……

    她才猶豫了這麼一會兒,趙清的眼漸漸地沉下來了。

    等趙瀲反應過來時,趙清已經冷着臉,衣袖一甩,龍威甚重地往浮橋走去。

    趙瀲跟着心驚肉跳地,還拿不準主意,趙清已經過了浮橋,踩上了青綠鵝黃錦簇的小路,一邊是拂春居,一邊是粼竹閣,趙清腳步一轉,在趙瀲震驚注目之下,小皇帝右拐入了粼竹閣。

    先生……

    趙瀲腿一軟,差點沒當場給弟弟往懷裏一抄,將人生拉硬拽地拖出來,只好惴惴地疾步跟了過去。

    那千竿風竹的綠影裏,只要推開粼竹閣的大門便能望見,那衣袍如雪的男人正在與自己對弈,如草之蘭,如玉之瑾。趙清歪着頭看了眼君瑕,見對方不爲所動,對他這個皇帝也並未見得有什麼尊重,即便聽到了風聲,卻連問候都不曾有一句,趙清一奇,走近了,倒要看看這個人是在做甚麼。

    他皇姐因爲嫁不出去,養了兩個男人在家,趙清知道。他也不反對,皇姐是公主,那幫酒囊飯袋也配不上,與其下嫁所託非人,不如自己養幾個美男子在家,愛怎麼玩怎麼玩,還風流痛快。

    趙清一下便猜到了,這人是那個解了謝珺棋局的人。

    這個人最近在汴梁很風頭很亮,可謂一時名噪。

    趙清背過了手走上去,“你就是那位先生。”

    湊近了看,趙清才瞧分明。難怪皇姐近來不愛入宮了,有如此絕色養在家中,她哪裏分得出神給弟弟,趙清雖不至於喫醋,但因着他其實不大愛男人美色,一眼之下就生了輕賤之意。

    趙瀲才終於跟來,只見君瑕放了棋子,悠悠然地擡眸,那古井無波的漆黑瞳仁猶如兩粒黑曜石,雖清亮,卻無光采,他嘴脣微斂,“你就是,那位皇帝?”

    近幾日趙瀲在公主府四處張燈結綵的,爲了等小皇帝入府,如今來了一個如此年幼的小少年,自然就是皇帝了。

    趙瀲心頭惙惙,先生居然敢對着她皇弟怎麼說話?

    趙清眉頭一挑,“你會下棋?讓朕瞧瞧。”

    趙清說着就要走上去,趙瀲覺着小皇帝一身煞氣頗重,從入門到現在,委實驚嚇着她了。但她是趙清的親姐姐,他縱然是龍顏大怒,也不會真對她做什麼,沒權沒勢的先生就不一樣了,趙瀲一時衝動,將手一攔:“慢着!我帶你去踏青!”

    語未竟,趙清就飛快地將頭轉過來了,露出孩童般的驚喜,但是,在看到趙瀲糾結着臉蛋暗暗後悔時,趙清又蹙起了眉,往身後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看來皇姐心底裏,最在乎的人不是朕,而是這位先生。”

    趙瀲:“……”小不點知道什麼是在乎。

    趙清搓了搓手,“也罷,既然皇姐答應了,那咱們這就走罷。”

    不待趙瀲反應,趙清四處將公主府一看,粼竹閣背臨高牆,爲了防賊,牆上都倒釘了無數釘子,他皺眉頭道:“翻牆出去?不行,太高了。”

    趙瀲正想着如何將方纔那句話搪塞過去,只聽君瑕微笑道:“在下有個辦法。”

    趙清喜上眉梢,歡快地跳過來,“好,你說。”

    公主扯了一片墨綠的竹葉往手裏一揉——先生真是,好心辦壞事啊。

    一盞茶功夫後,文昭公主府外推出來一輛馬車,趙清作爲童子在君瑕身後褪着他的輪椅出門,殺墨作爲車伕跳上了車,一行人瞞天過海地從禁衛軍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了。

    等出了城門,君瑕慢騰騰地從包袱裏取出一瓶藥,替小皇帝抹在臉上,給他恢復原貌。小皇帝正想問何不等回家的時候再將臉上的藥粉給擦去,君瑕早替他想到了,“這種易容術維持不了多久,皇上還在長身體,藥粉過長時間停留在臉上,會導致臉骨易位。眼下只要騙過他們就行了。”

    這個人能將自己帶出來,趙清就是完全信任他的。

    他很高興,這會兒馬車正好停在城門外,躲在馬車底下的趙瀲終於探出了頭,立即上車來了,弄得灰頭土臉的,趙清看得咯咯直笑。

    這小不點,有奶就是娘,誰帶他出宮跟誰親!

    但趙瀲還是覺得君瑕這是辦得過火,倘若小皇帝在宮外遇到不測,禁衛軍又是被他們故意支走的,這是大罪。

    城外有一片公主坡。

    聽聞前朝有個出嫁的公主,與他在外豢養的道士偷情,就是在此相會的,後來兩人雙雙被皇后勒殺在此。公主坡幽靜偏僻,時而彩蝶紛飛,趙清一下馬車就撲了上去,將蔓草紛延的草坡踩得滿地婆婆丁飛如輕絮。

    見趙瀲還悶着口氣出不得,君瑕微微笑道:“公主,要下雨了。”

    他不說也罷,一說,趙瀲確實覺得有幾分悶熱,天方纔還晴朗着,眼下卻又起了風,陰沉沉地壓了下來,是要下雨的前兆。

    趙瀲道:“所以等會兒下了雨,咱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將皇上帶回家了?”

    “不僅,”君瑕緩緩搖頭,“我給盧子笙遞了一張字條,讓他在我們出發半個時辰後,通知禁衛軍趕來公主坡。”

    趙瀲怔了怔,隨即大喜過望,食指將君瑕的胸口一點,“先生你可真是賊。等會兒,我好生看着我弟弟去,等人將他接走。”

    只要能讓趙清出宮,稍稍玩那麼一會,禁衛軍趕來只能說他們聰明,回頭趙清怪不着她頭上,太后那邊也能交代。

    趙瀲歡歡喜喜跳下了馬車,隨着車板一顫,君瑕微微含笑,讓殺墨也將自己推了下去。

    他的輪椅卡在車上,行動不怎麼便利,殺墨廢了老大勁,纔將先生弄下去了,喫力不討好地埋怨:“先生,我好好地成了車伕!你還故意弄個輪椅讓我搬……這待遇。因爲人家不是公主的弟弟,就不能有個好?”

    君瑕緩緩搖頭,“不因爲你不是公主的弟弟,因爲你不是皇帝啊。”

    “……”扎心了。命好的人他就是命好。有個在朝局上無往而不利的太后娘,一個蠻橫刁鑽,卻護短得要命的公主姐姐,一家子權傾朝野,自個兒垂拱平章。這真是旁人羨慕不來的投胎技巧。

    君瑕只是嫌棄馬車裏逼仄,悶得慌,方纔又顛簸得狠了,胸口有股氣出不得,臉色早已一片蒼白,殺墨眼睛尖,一把扶住君瑕的右臂,“先生?”

    就知道不能讓先生胡來,幸得殺墨帶了藥出來,從袖子裏摸出一隻白淨瓶子,取了兩粒紅丸,就着餵給君瑕,另取了一隻水袋,君瑕笑着接過來,讓他不要大驚小怪,混了水,藥便入了肚。

    殺墨差點跪在君瑕跟前,“先生你……”

    “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君瑕趁着人不在,腿輕輕一動,踢了殺墨一腳,“把眼淚忍回去。你多大了還哭。”

    殺墨就是要哭。

    就是因爲知道這是個治不好的老毛病,他才擔憂啊。要是早知道先生來了汴梁,每天爲了公主各種操心、憂思鬱結的,他就該在路上時連哄帶拐的將人擄回去。

    趙瀲彷彿聽到了一些動靜,本來正陪着趙清試他新做的彈弓,手不知道怎麼轉了個花,一顆石頭彈在腦門上,“砰”一聲,趙瀲痛地慘呼,忙將彈弓塞到趙清手裏,朝君瑕的方向看了過去。

    先生正歪在輪椅上,懨懨地,在忍着什麼折磨似的,殺墨手忙腳亂地在那找東西,趙瀲心一凜,剛撫平的心又七上八下了起來,猶如野馬脫繮似的一道狂飆,差點撞出了喉嚨口。她一想說話,就是一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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