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讓趙瀲最害怕的,總有一種撒開手他便會化雲而去的不真實感。她忍着疼,快步跑到了他跟前,俯身將人緊緊地攬在懷裏。
用盡全身力氣,唯恐失去地擁着他,將自己的溫暖、彷徨和不安都分給他。
“先生,你等等我,我入宮之後稍晚一些便會回來。”
懷裏的人薄弱得似張透光的宣紙,趙瀲緊張兮兮地鬆開他,捧起他的臉,“你放心,即便他回來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君瑕那張沒有硬傷,並不如其名的俊臉在趙瀲的魔爪下險些被擠變形,他輕輕一笑,“真的?”
趙瀲重重地點頭。
那模樣,頗有幾分海誓山盟的意味。
君瑕緩緩垂眸,笑道:“我知道,謝公子在你心中很重要。否則你也不會——”
趙瀲摟着他的後頸,將紅脣不由分說地壓了上去,將他未盡之言都堵在喉嚨下說不出來。
外頭的小太監又催了幾聲,趙瀲很不耐煩,瞪了他好幾眼,才鬆開君瑕,改拉住他的手,“不許你東想西想的,乖乖等着我。嗯?”
君瑕略有遲疑,“太后找着了謝公子,定是想給你續上這段姻緣罷。”
趙瀲一怔。
其實君瑕說得一點不錯。她冷靜下來之後,也是如此想的。不論謝弈書今時同不同往日,他都是忠良之後,至少比君瑕要地位超然些。
所以她的母后這是要來退而求其次了麼。
她的眸子微微黯淡下來。
捨棄了騎馬入宮,趙瀲乘着太后遣來的宮車駛入宮門,小太監要攙扶,她當先一步跳下了馬車。
巍巍宮闕,如凌雲九霄。
趙瀲仰着脖子,將手掌遮在額頭上眺望了一眼,入秋以來一場涼雨已過,秋高雲淡,一行黑雁斜掠而過。
她不回頭,涼涼地問道:“謝公子在長坤宮麼?”
“正是。”
趙瀲省了許多麻煩,步行朝長坤宮而去。
走了約莫兩炷香時辰,拐入鳳閣複道之下,兩畔山花雜樹,怪石嶙峋,如野獸,如長龍。她眯了眯眼,趁着天色未晦之前,走入了長坤宮主殿。
不出所料,母后的宮殿裏已點燃了四十八隻蠟燭,擎在銅盤裏,影影綽綽地搖曳在鋥亮的石板上,如扭曲的鬼怪,將重重陰影和光明都推至門檻,卻彷彿怕光,對着殿外的夕陽又縮回觸手。
她定睛一看,除了坐於上首的太后,便是跪在右階之下,一襲雪白,脊背如松似竹,高頎秀雅的男子。
趙瀲來之前,很大程度上懷疑太后爲了拆開她和君瑕,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找人頂替謝珺。
倘若是如此,她一舉便可拆穿他們的把戲,教這個西貝貨顏面無存。
但卻不知爲何,眼下只是一個背影,竟讓她又沒來由心慌起來。
太后手邊的青花瓷鏗鏘一碰,不怒自威的鳳眼底漫過笑意,“莞莞,過來。”
在趙瀲一激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時,她輕輕笑道:“還不來見過你師兄,尊師重道的禮節都忘了麼。”
她不說,趙瀲都快忘了,這個女婿還是太后自個兒也相中了的,千滿意萬滿意。
倘若謝珺不是風流早夭,他早該是文昭公主駙馬。
她艱難地扭頭去看身旁的男人,他也正在看她。
目光碰到的一瞬,謝珺噙了縷笑,面容如絢麗芳草,如矜貴之錫,秀而見鋒銳,傲而不狷的眼神,活脫脫似當這十年都不存在,還是少年肆意模樣。
趙瀲的心忽地漏掉一拍——倘若謝珺還活着,也應該是這模樣。
她震驚地盯着他,想從他身上看出一絲破綻。
可年歲已久遠,除卻這通身的氣度,這副奪人魂魄,如琳琅如珠玉的神采……不像假的。
就像璩琚,畫虎不成反類犬了多年,從未沾得上謝珺半分神.韻。
對着璩琚幾眼,趙瀲便能看出他假模假樣,但對着眼前人,半點馬腳她都看不出!
太后對她露出柔和慈愛的一點笑容,“好孩子,你怕什麼,怎麼見了師兄半句話都吝嗇說了?你平日裏可不是這般模樣。”
說罷又朝謝珺頷首笑道,“你怎的也傻了,不說話?”
謝珺被太后一句話弄得倒慚愧了起來,於是知錯就改:“莞莞,許久不見。”
趙瀲咬了咬脣,“何止許久,已有十年了。”
她心亂如麻。
師兄尚在人間,她很高興,也很歡喜。可爲何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出現?
當初指婚的時候,趙瀲並沒有反駁,她和謝珺的婚約是天下皆知的。即便他們不知道後來文昭公主曾屬意過瞿唐,但都一定知道譽滿天下的神童,那個活在“生子必如謝弈書”的賀詞裏的傳奇,知道這個傳奇早被太后慧眼識珠賞賜給了自己女兒。
彷彿一桶冰涼的水,從頭澆到腳。
可是,怪不得他。
趙瀲怪不了謝珺,也怪不了太后。
倘若太后早一日找到謝珺,在她認識君瑕之前,也許不會有這困局。可見是天意弄人。
她渾身發冷,癱坐下來,目光像是癡了。
太后的聲音猶在耳畔,如彈奏在琵琶上,震得耳膜嗡嗡不休:“你師兄少年時經逢了一場大難,後來內外兼傷一病不起,大夫也說,隨時有性命之憂。哀家便讓他暫時養在山林間,後來好容易纔有了好轉。只可惜數度高燒不退,半隻腳踩進鬼門關,醒過來時人也糊塗了,往日裏許多事也記不大清了,這纔好了一點,漸漸地能想起些事情來。他擔憂你,從兗州一路趕來,入了宮哀家便傳人去喚你來了。”
說罷,太后笑着看了眼謝珺,“帶莞莞出門走走,你們也說會兒話。”
“是。”
謝珺起身,遞了一隻手給趙瀲。
趙瀲懵懵懂懂地回過神來,沒讓他牽,自己站了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長坤宮。
她想起太后所言,不覺皺眉,信步與謝珺出了鋪滿藤蘿的扇畫朱廊,秋陽落幕,天色暗淡下來,她曼聲道:“聽母后說,師兄這幾年在兗州休養?”
謝家祖籍兗州,是爲了做官,謝珺祖上才遷居汴梁。
謝珺含笑,食指撫了撫嘴脣,這些都是他少年時慣愛做的小動作,風流倜儻,肆意得很,但又不顯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