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震驚地將身子前傾,鳳目凜然地盯着君瑕。
是了,這副風骨,像是謝笈之子。
處理朝政大事,不知遇上多少突如其來的情狀,太后從未失態,但謝笈之子果真尚在人間——他、他回來意欲何爲?報仇麼?
即便是報仇,太后也不怵君瑕手腕,但她卻少不得要顧及女兒。
趙瀲在指腹被滾燙的茶水杯蓋燙着了,但她已察覺不到疼,呆若木雞地凝視着那道身影。彷彿從那副端正雅逸的背影裏,看出了歲月的一筆陳跡。
他是……師兄?
竟然如此,怎麼會……可,她有什麼理由反駁呢?好像從初見伊始,他每一處的不同尋常,都有了妥帖完美的解釋。
他無意藏拙的棋力,本來是最好的證明,但她從未那麼想過。
還有……
滿庭譁然,這場驚變殺得人措手不及,元太師亦是手中一抖,杯酒傾灑,而身邊的元綏卻已經癡怔了。她苦心孤詣,欲與璩家退婚,爲的,難道竟是一個泡影,一個假謝珺?
此時無人再留意君瑕身邊那人,他正低着頭,面上是什麼光景,早已無人理會。
侍女將君瑕遞上來的金鎖呈遞太后。
太后見此金鎖恍然變色。
無需細瞧,這是當年趙瀲贈給謝珺的貼身之物,是趙瀲週歲時她親自去佛寺求來的護身符。
侍女殷勤地遞過來,太后本無意接,但忽然一把抓在手裏,用力捏緊了金鎖鏈,朝君瑕看去。
他人在玉階之下,並沒有起身之意,亦瞧不出心緒。只是默然許久之後,擡起那雙洞悉一切的眼,教太后微微心驚,他卻將一弧脣往上清揚,露出一道清明澄澈的微笑。
“此物,是莞莞所贈。”
太后強自不信,“你從何處偷來?”
說罷太后扭頭望向女兒,趙瀲呆呆地坐在席間,已經癡了似的,眼角垂着兩行淚痕,木胎泥塑般僵直身體,一動不能動。太后心裏總算稍安,看來今日之前趙瀲也不曉得君瑕的身份,沒有夥同外人欺騙自己。
君瑕微笑,“我一直帶在身邊。”
那話是說給趙瀲聽的,她猛然抽回神智,朝他緊盯過去。方纔被他放入荷包裏的紅珊瑚珠,仿如自燃,滾熱的溫度緊貼着肌膚,灼得一片發燙。
璩大人皺眉道:“謝兄之子,果然在人間,爲何又改頭換面了?”
璩謝兩家是世交,當年璩大人與謝笈也想讓兩家之子結義兄弟,豈料謝珺和璩琚似乎並不對付,從小爲了一隻木馬便能大打出手,後來謝珺更是拉着於濟楚出出入入的情同手足,璩琚便徹底同謝弈書斷了往來。
太后還不信,狐疑地盯了他好幾眼。
旁人不知道,不信,皆有另一人在場的緣故,但太后心裏萬分明白,此時跪在君瑕身旁的這個人是不折不扣的假的,而君瑕——
“太后明鑑。”君瑕施施然跪坐下來,“年幼時,我與公主同在秋暝先生門下學藝,公主自幼性情頑劣,曾引下飛鷹,危情下是我抓住了飛鷹尾羽,一刀斷了它的脖子——”
他話未落,趙瀲猛然起身,朝君瑕疾步走去,不待太后變臉色,趙瀲跪下來一把抓過君瑕的小臂,將衣袖往上捲起,玉色平滑的肌理,只有一處隱約泛紅,凹凸不平,形狀大小都騙不得人,確實是當年飛鷹利爪所傷。趙瀲眼眶滾燙,小心翼翼地撫了上去。
趙瀲倏地擡起頭,淚光點點地瞪着他,“你再說一遍,你是誰。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很少哭。
但她每次一墮淚,他便手忙腳亂,怎麼哄也哄不好。
“莞莞,”他伸出衣袖給他拭淚,被趙瀲一手揮開,她就執拗着非要找個答案,君瑕無奈地一笑,“這纔是我對你最大的謊言。我是謝弈書,你記得麼,你曾經用巴豆粉害我,後來被我借花獻佛拿去誆騙師父,你偷我的劍,結果劃傷了手指,你被馬蜂蜇了滿臉包,我……”
趙瀲一把將人往前一推,別過了頭。
她不想聽了。
確認無疑。
此人才是真正的謝珺。她又被騙了,身心都被騙了。
趙瀲咬住了嘴脣,扭頭向別處地跪着。
縱然還有人不願相信,可由不得他們不信。
這麼許久了,君瑕身邊那人連半句辯詞都沒有,也許是做賊心虛了。
太后一直緊皺着眉眉宇,不發一言,但身邊喁喁之聲四面而起。
“難怪從這個假謝珺回來之後,任是門庭若市,也從不肯與人對弈,原來是假的。”
“《秋齋斷章》是謝珺自創的名局,這果然解鈴還須繫鈴人,早就該作如此想。”
“看模樣連公主都讓她這個門客給騙了……公主可憐得喲。”
元綏也咬着牙,不爲別的,爲的是裝模作樣的趙瀲,和城府極深的君瑕。
那日燕家的芍藥會上,元綏便已察覺到趙瀲這個門客不簡單,後來她曾暗中拋下梧桐枝爲引鳳前來,但始終沒有迴音。
元綏給的條件比趙瀲優渥數倍,他不肯來,元綏還只道這個君瑕不識好歹。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從進公主府開始,就已在步步籌謀,謀的是什麼,旁人不得而知。元綏只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全汴梁都知曉了她退婚是爲謝珺,誰知道那人卻是個假的!她已沒有臉再在宴席上待下去,可眼下不能衝動,離不得場,只得將頭顱往下深埋,她寧可像鴕鳥,喫上一嘴沙子,也不想再多留片刻!
璩琚本來還不甘,元綏爲了謝珺要與他退婚,但峯迴路轉,元綏真是……愚昧!
他本想嘲諷地看上她幾眼,只是那般高傲倔強的元綏竟埋着頭,也許是在垂淚,他眉頭一皺,又是一杯烈酒入喉,嗆得刺眼。
本來便沒辦法真將她怎麼了,元綏那女人沒心沒肺,辜負了他,但他又能如何。
這業障真是要命。
太后自稱,是從兗州將休養的十年的謝弈書接回汴梁,如今真人在此,她請回來的這個自然是假的,而且在百官心中,極有可能是她這個太后一手遮天,與假謝珺撒了個彌天大謊。
可太后圖什麼,將女兒許配給一個頂替別人之名活着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太后此舉確實教公主寒心,難怪公主寧可要跟個門客私定終身,也不想名正光鮮地出嫁。
太后沉聲道:“口說無憑,你所說的這些不足爲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