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原來不喜歡男人。
這個念頭讓他心下一鬆,又莫名其妙多了幾分難言之味。
山秋暝這纔將掉落在地的那物拾起,原來正是剩下那半截斷雉尾,趙瀲驚喜交集,“師父,這是真的了?”
她作勢要搶,山秋暝收手快,仔仔細細瞅了幾眼,“確認無疑。”說罷便側過臉朝兩人微笑,“有救了!”
趙瀲大喜,忙去拽君瑕的手。
豈料山秋暝那下一句竟是歡喜地吶喊,“能醫治得了銷骨,從今以後老夫於杏林青史上又可多添一筆了!”
四下裏又是一片鴉雀無聲。
君瑕將趙瀲那隻白嫩小手緩緩一揉,見她清波瑩瑩的眼珠墜着淚,食指與拇指便又替她拭淚,“怎麼又哭了?”
趙瀲是喜極而泣,本來懷孕之後人多了幾分敏感,對着一朵落花也能傷神許久,何況是如今找着了醫治他的斷雉尾,想到可以解毒,讓他在塵世間羈留數十年,豈能不樂?趙瀲歡喜得腿軟,往他懷裏靠了過去,“就是太歡喜了,君瑕,我們找到了救你的法子,你可以活下來了,再也不用受折磨了!”
山秋暝對斷雉尾的用法牢記於心,當即親自將藥材切成粉末,又曝曬一日,再將剩下的藥丸取了三顆用水化開,以小火烹煮。
熬了整整三個時辰,這才捧出來一鍋烏紫濃湯。
房裏房外都立滿了下人,小皇帝也親自派人前來慰問,太監宮人都候在門外。
山秋暝將整隻砂鍋端了來,“莞莞,將他的手足都用鐐銬鎖起來。”
趙瀲心神一震,“怎還要鎖住?”
山秋暝道:“此藥兇險如虎狼,若是在拔毒之時不慎激發他體內銷骨毒性,恐還要劇痛一場。”
“這……”趙瀲捨不得。
山秋暝皺眉催促:“你要知道,在姑蘇時他已大小疼過不下千次,難道解毒在即,還忍不下來麼!”
趙瀲一怔。
秋陽昏昏沉沉的,窗外蘊着一片雲情雨意。趙瀲驀然心跳加快,她往牀榻上躺着的君瑕望去,對方朝她點了點頭,隨後乖覺地將鐐銬給右手腕鎖住了。
隨着“咔嚓”一聲,趙瀲心頭一跳,他便將左手腕也鎖住了,“莞莞,替我掛上。”
趙瀲咬着脣肉,卻絲毫不覺着疼,“我……今日便一直陪着你,你答應我要撐過來,好好的。”
君瑕緩緩微笑,朝山秋暝微微蹙眉,似在怨怪,後者將剩下兩條鎖鏈在掌心一敲,佯作沒看見。
靜默之中,趙瀲將那碗擱在漆金髹紅的梅花几上的藥碗端起來,風一掃,秋意漫涼,無端端將房中凝滯的氣氛帶起一片詭異的凝重。
趙瀲又咬了咬嘴脣,小聲道:“喝藥了。”
君瑕便聽話地支起身,將嘴脣湊到湯匙前,趙瀲也湊近了臉蛋,輕呼出一口氣,將湯藥吹涼了些,才餵給他,只是執着湯匙的手都在細顫。
這碗藥若不是山秋暝等不及出聲催促,這碗藥恐怕要喂到天荒。
趙瀲便是心神顫抖,生怕這當口任何一處細微環節出了差錯而至於最後功虧一簣。
喂完了藥,趙瀲還一動不動地望着君瑕,似怎麼看也看不夠,山秋暝催促了一聲,“我要施針了,閒雜人等避出去。”
“不能。”山秋暝很肯定地否決,最後將房間裏一把擔驚受怕的人都掀了出門。
跟着便是漫長而焦躁的等待。
趙瀲在這等待之中,由最初的急躁、煩悶、忐忑,逐漸變得沉靜、平穩、釋然……今日倘若君瑕死在裏頭,她也無異於是死在外頭。
只是這樣。
不過如此而已。
她暗暗告誡自己,不過如此而已。
也不記得過了多久了,殺墨和殺硯在廊下踱來踱去,變成了兩尊石雕。
山秋暝將門推出,趙瀲忙撐着地起身,腿已蜷縮得有些麻意,她一把搶住山秋暝的臂膀,當先一步問道:“他怎樣了?”
山秋暝嘆了口氣,“疼得只剩半條命了。”
趙瀲臉色雪白,立時提着步子飛奔進去。
殺墨殺硯也想進門,被山秋暝一臂揮開,“你倆就不用了,讓他們交代交代‘後事’好了。”
兩人對望一眼,殺墨面露困惑,殺硯卻是蹙了眉。
老先生爲人不正經,這次恐怕又是誆騙公主的,方纔便見他與先生“眉來眼去”了,殺硯便不再擔憂,將二哥手掌一扯,“我們便在遠處候着,老先生有事時再傳喚。”
山秋暝右邊眉毛往上一挑,笑道:“還是小四最懂事,走罷。沒事了。”
三人相伴走下臺階去,對外頭動靜充耳不聞的趙瀲,屏住呼吸走向牀幃,將簾帳緊緊攥住。生怕這簾後,隨着她的手指一掀,便露出她最不願見到的景象。
趙瀲連呼吸都開始悶疼起來,可還是告誡自己要冷靜,冷靜。她揪緊了杏黃色的軟羅帳,用力往兩旁一扯。
風一陣鼓入,趙瀲猛然睜開眼睛,裏頭的人安安靜靜躺着,闔着眼,閉着嘴脣,似無聲無息。
趙瀲突然惶然,“君瑕!”
她坐下來,悽然地朝他伸出手指,“你答應過我會好好活着的。”她捧住他的臉,將臉頰緩緩熨在他的胸口,“你這個騙子!”
“騙子嗚嗚……”
“你騙得我好慘……”
“謝弈書,我再也不想信你了……”
趙瀲一邊哭一邊拍他臉,淒厲絕望。
窗外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趙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忽然,眉心一皺,“啊,我的肚子……”
一聲之後,她又疼得蜷縮起來,“肚子好痛!”
她用力拍着牀榻,捂着肚子用從榻上滑下去,“莞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君瑕將她的腰抱住,將人摟入懷裏,要去查看她的肚子,趙瀲揮手一打,憤懣道:“不裝了!”
君瑕才知上當受騙,出了口氣,“莞莞。”
趙瀲怒極,“你簡直太過分了,這個時候還要騙我!”
“我不是。”
君瑕揉了揉額頭,“我沒有。”
趙瀲一把將人推開,“留着你的鬼話解釋給別人聽罷,我再也不信你了!”
從走入簾帳開始,趙瀲那顆心簡直由死到生走了一趟,這十多年浮沉起落,也沒有這短短一刻觸目驚心,直入從山巔墜落,從無底的恐慌之中,陡然平穩落地,生出一股無邊欣喜後怕,以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