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亂明風雲 >二百一十六章 倭寇真相
    吳海平一邊喘息,一邊問道:“此前在遼陽的那晚,我自認落在你們手中,絕無幸理,是因爲你的求情,吳某方纔活到今日。 .只是,吳某不明白,你爲何要那麼做?!”

    高傑道:“我不喜歡殺人,更不希望鮮活的生命在面前輕易地消逝。前輩所作所爲,皆事出有因。您父親海龍王吳平在閩粵做海商,對大明朝廷而言,也許是海盜、是倭寇,但在晚輩心中,卻並不苟同。晚輩認爲閩粵沿海的百姓,撒網打魚、出海跑商,理所應當。當年朝廷實行因爲擔心外族居心叵測而實行海禁,斷了漁民們賴以生存的求生之道,吳平前輩帶領百姓冒死違禁跑商,被戴上了海盜倭寇的帽子,予以剿滅,本就是一場慘案,是悲劇!”

    高傑來自後世,學的是考古專業,對明末的所謂抗倭戰爭做過頗多研究,在看待所謂倭寇海盜之時,有着客觀的評判。

    要追溯這場奇特而慘烈的嘉靖倭患,要從明王朝開國時說起。出身農民,對藍色海洋文明無知且反感的皇帝朱元璋於洪武四年(1371年)頒佈了一道海禁令——“片板不許入海”,僅剩下一種扭曲的官方朝貢貿易,因其能帶來“君臨天下、萬邦來朝”的感覺而存活下來,爲中外交流留下了一道逼仄的門縫。

    明嘉靖二年(1523年),寧波先後接待了兩撥日本朝貢船,爲爭奪“正宗貢使”的身份,他們之間相互殘殺,殃及平民,釀成了極爲惡劣的“爭貢事件”。這讓朝中海禁派找到了一個口實,上疏“禍起市舶”,閩、浙市舶司遂遭廢止。從此,朝貢貿易這道門縫也被封禁了。

    然而,繁盛的海上貿易卻無法停止。時值16世紀大航海時代,以海路爲連接的世界貿易圈蓬勃發展,中國所在的東方貿易圈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環,蘊含着巨大的財富和商機。很快,如生命力極強的藤蔓般,浙江沿海走私貿易迅速發展,並在雙嶼港紮下根來——此島懸居浙江外海,扼多條航線之要衝,明初時被列爲“國家驅遣棄地”,島民內遷,遂成爲走私船泊聚交易的風水寶地。不久,以雙嶼港爲基地,以許氏兄弟、李光頭爲首的幾股勢力較大的海商集團羽翼漸豐,葡萄牙人則在島上修路建房,開闢市鎮。鼎盛時期,雙嶼港還聚集了日本、馬來、琉球、暹羅等國海商,成爲遠東最繁華的國際貿易中心。歐洲的自鳴鐘、火器,南洋羣島的胡椒、香料,江南的絲綢、棉布、瓷器和數不清的白銀於此匯聚交易。

    在雙嶼港崛起的20多年時間裏,雖然走私嚴重,但浙海堪稱寧靜,海商志在利潤,並不打家劫舍;爲了保護貿易安全,往往還剿滅小股海盜。泉州名宦林希元便曾公允地說:“佛郎機(指葡萄牙人)未嘗爲盜,且有利於吾民也。”

    然而,這份安寧並未維持多久,雙嶼港私商的貿易繁盛,令朝廷日益無法容忍。終於,一樁血案成爲了雙嶼港之戰的導火線——餘姚大族謝氏賴了走私海商的賬不還,並威脅要報官,海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洗劫了謝氏莊園並掠殺了謝氏宗族。

    謝氏血案觸痛了大明王朝敏感的神經,嘉靖皇帝派遣干將朱紈前來鎮壓“倭寇”。這位出身進士的官員個性耿直,軍事經驗豐富,乃鐵血的海禁派。臨危受命,他誓以全部的智謀與力量來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他到任後雷厲風行,“革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並培養了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隨後他顛覆雙嶼港,並揮師入閩,繼續追殺逃跑的海商,攻陷福建浯嶼後又贏得走馬溪大捷,擒殺中葡海商百餘人。

    朱紈在戰後上島勘查時也發現,40餘里長的寬平古道寸草不生,足見人貨往來之多,且由於雙嶼戰事事發突然,外海不知,以至於戰後的一月間,陸續來港商船竟達一千二百九十餘艘之多,其貿易規模之大可想而知。

    幾次大捷之後,朱紈在奏摺中躊躇滿志地寫道:“全閩海防,千里清肅。”

    然而,他沒有想到,這短暫的勝利,正是巨大動亂之前最後的平靜,當海禁的口袋愈收愈嚴,手段也越來越殘暴之後,被顛覆的海商巢穴卻變成了巨大的馬蜂窩,捅掉之後,不知從哪裏迅速涌出了成千上萬的“倭寇”,“連艦數百,蔽海而至”,使“濱海數千裏,同時告警”,掀起了嘉靖大倭寇的滔天巨浪。

    其實,嘉靖大倭寇的真相,就是一羣反海禁的中國海商與海盜。翻遍嘉靖年間的抗倭史料,倭寇首領中的日本人極爲罕見,即使有,也是無足輕重的低等小頭目。明代兵部侍郎鄭曉稱:“大抵賊中皆我華人,倭奴直十之一二。”而根據一位被倭寇擄去五十多天的崑山人的回憶:“大抵艘凡二百人,所謂倭而錐髻者,特十數人焉而已。”——連十分之一都不到,且根據歷史記錄,梳着倭人髮型的,也很可能是中國人冒充的日本浪人。

    而最有意思的,莫過於這幫被朝廷定性爲侵略者的“倭寇”,卻在東南沿海地區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民間支持和水土融合——地方百姓“任其堆貨,且爲打點護送”,“或送鮮貨,或饋酒米,或獻子女,絡繹不絕”;倭寇深入陸地時“若熟路然”,甚至“與農民雜耕於舟山山阜處”,“或披蓑頂笠,沮溺於田畝,或雲中履,蕩遊于都市”;連本地官兵也與倭寇裏應外合,通報軍情,“關津不查不問,明送資賊”。種種異狀,讓負責“剿倭”的官員驚呼“自節帥而有司,一身之外皆寇也”!除了高級官員外,其他的人全是倭寇。若真乃外藩入侵,那真是一幅令人絕望的畫面。

    可見,從首領到從屬的身份,從其對地方的熟悉程度以及與百姓的水**融都可以看出,所謂的“嘉靖大倭寇”其實就是中國人。

    明中葉以後,沿海地區人口過剩,加之土地兼併嚴重,賦稅繁多,很多農民破產,無以謀生,遂入海經商。可以說,利潤豐厚,“一倍而博十倍、百倍之息”的海上貿易乃是東南沿海的重要經濟支柱,不僅平民以此爲生,連許多豪門巨室也踊躍投資。所以,在雙嶼港繁榮的二十多年間,舟山海域風平浪靜,鮮有“倭亂”記載。而雙嶼港覆滅後,喪失生機的衆多“海商”及其從屬只好轉以劫掠爲生,商變成盜。

    謝傑便曾在《虔臺倭纂》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爲商,市禁則商轉爲寇。”嘉靖時邊防政論家唐樞更是洞若觀火地指出:“非倭夷敢自犯中華,乃中國自爲寇也。”

    這也合理解釋了朱紈的悲劇——他顛覆雙嶼港,斷了普通民衆生路和豪門勢族的財路,很快遭遇到閩浙權貴之朝中勢力的圍攻和彈劾。他不肯接受即將到來的審訊和侮辱,留下了“縱天子不欲死我,閩浙人必殺我”的遺言,服毒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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