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阿凤睁开眼,发现躺在属于自己的,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上。

    双手,头部和左肩的伤都被严严实实的包扎好了。

    他勉强坐起身来,感到腿上压着一点重物。

    一个小小的身躯,靠着床沿,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那张本来还算白净的小脸上,此刻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混着乌黑的烟灰,简直惨不忍睹。

    她还毫不自知的张着嘴,把口水流到被子上,睡得正香。

    阿凤看一会小秋那张猫一样的圆脸,心中突然就松了口气。

    还好没死,不然还不知道她要哭成什么样。

    他轻轻抽出腿来,从床上站了起来,感到一阵因过度失血而带来的眩晕。

    扶了一下墙,他定了定神,向着门外慢慢走去。

    正端着一盆水进门的碧云看见了,赶忙放下水盆来扶他。

    “你要去哪?

    你伤得很重,你不能乱走,主公交待我照顾好你。”

    “有劳了,不必费心。”

    阿凤挣开碧云的搀扶,苍白着脸,倔强的向外走去。

    “诶……”

    碧云唤他不住,只得叹了口气,回到屋中。

    这么个冷冰冰的人,秋怎么就那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呢。

    碧云拧了毛巾,给趴在床边的妹妹擦了擦那张脏兮兮的脸。

    打了月余的仗,这个孩子天天跟着在阵地上忙上忙下,小小的身躯实在是累坏了,才睡得这么香。

    主公回来了,很快就会打退敌人,一切终于就要好起来了。

    碧云搂了搂怀中的妹妹,姐妹两坐在地上,头靠着头,挨着床沿,安心的陷入了梦境之中。

    东市上,十来个奴隶兴高采烈的走在一起。

    为首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然而引人注目是他双手各提着的那一挂血淋淋的人头。

    他把那些用头发结在一起的人头,往书记官面前一丢,“算首级!”

    “盛哥威武。”

    “盛哥厉害啊。”

    “大家能有一个就算很不错了,只有我盛哥一人就十几个,哈哈。”

    盛哥用短剑挑起地上一个人头,甩到了虽然负了伤,却一无所获的六猴儿身上。

    “接好了!咱们几个兄弟中就你没有,这一次哥帮你一把,下次别想再有这种好事。”

    六猴儿一把接住那被污血覆盖的人头,一点儿也不嫌脏,抹着泪道:“谢谢盛哥,谢谢盛哥。”

    书记官仔细清点完人头,取出纸笔,询问道:“姓名,籍贯,年纪?”

    盛哥:“名盛,没有姓,不知道生在哪里,不知道年纪。”

    书记官很习惯这种情况,抬起头认真解释道:“你现在脱了奴籍,必须要有一个全名,好给你编写正式的户籍。”

    “我老娘好像姓杨,那我也信杨好了。

    杨盛。”

    盛哥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全名。

    书记官先翻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做了仔细的记录,又取出一个杨木削成的木片,在上面写上杨盛的姓名,年纪,外貌特征和分配的籍贯。

    递给他细细交待:“这个是‘验’,是你作为晋国国民的身份象征,一定要小心收好,如若遗失,需请三位邻居作证,加上里正,一起拿着村长开的文书,到县郡以上的衙门才能补办,十分麻烦。”

    杨盛接过来看了看,见那木板打磨的光滑,上面细细密密的写满自己不认识的小字。

    这样我就不是奴隶了。

    他小心的摩挲了一会那片小小的木板。

    周围的兄弟兴奋不已,一个个接过来来回传看。

    “杨士伍此役枭敌首记一十五,晋一级公士爵,得一倾田,一处宅。”

    那书记官又拿出一小支柳条,在上面细细写了一排字,交给杨盛。

    “你的户籍落在汴州东南方向十里地的祥符县,士甲乡,拿着你的‘验’和你手上的‘传’,去县里找县丞报道,他会根据我们这里发过去的文书核对你的验、传,让乡长给你安排一倾的荒地和三十步见方宅基地,另外还可领取两千钱,作为建房子的补助。

    第一年开荒国家不征你税。”

    杨盛和他的伙伴越听越是兴奋,最后忍不住哄的一声,欢呼了起来。

    至于书记官说的那句:“不过这些都要等此次战役打完,方能去办理。”

    都已经被男人们的欢呼声淹没,几乎无人听见。

    东市的广场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欢呼声。

    即使很多人根本连一颗敌首都没拿到。

    但人心被这种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所鼓舞,士气如潮水一般的高涨了起来。

    阿元坐在墙角,他抱着脑袋,感到自己的双手还在颤抖。

    怀中揣着今天分发下来的食物,明明是又香又软的白面馍馍,但他却一口都吃不下。

    胃里一阵阵的涌上酸水,让他恶心想吐。

    他自以为有一身的力气,在村里,不论是打猎还是打架,他都是一把好手,一定能很快适应战场。

    然而今日,到了那千万人的战场之上,他才发现自己以为的那些勇狠,在真正的战场上都如儿戏一般好笑。

    异族的敌人,并不像村中传说中一般有恶鬼一般的样貌。

    相反,他们和自己一样,一刀砍上去,同样会翻出白花花的肌肉,同样会喷出血红的鲜血。

    他看到一个犬戎的男子,就在自己眼前被破开了肚子,躺在地上翻滚哭嚎。

    然而他必须跟着自己的同伴,冲上前去,用抖着的手,一刀一刀砍在那个哭求的身躯之上。

    直到血液浸透了他的鞋子,直到那个挣扎的身躯,不再动弹。

    但如果他不举起自己的刀,那倒下的就很有可能是自己,是自己身边的同伴。

    他完全辨不清东西,分不清南北,在杂乱的人嘶马蹄,和满天的刀光剑影中,他只能牢牢记住这几日训练中教官反复强调的一点……紧紧跟在自己小队的十夫长身后。

    十夫长看着百夫长的旗帜,而他只负责盯着十夫长的身影。

    十夫长砍哪,他们拥上去砍哪儿,十夫长向哪冲,他紧跟着向哪冲。

    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战役终于结束了,他忍不住吐了三次。

    别说敌人的人头了,阿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着走到这里的。

    他从衣领中拽出一枚挂在脖子上的小小护身符,这是临行的前一天,妻子阿娟特意给他挂上的。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