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大漠雪似刀 >第三十六章 背佛三十年
    老和尚转身望向孤山寺破败的山门,匾额上满是灰尘蛛网,但三个金底大字仍依稀可见,草字狷狂,潇洒无羁,寥寥三字,细看去是不尽的写意风流。

    “据说,当年孤山寺住持为了求怀素和尚这三个字,可是连寺内珍藏的六册孤本贝叶经都送了出去。”

    布衣老头扬手打出一道气劲·,恰好拂去匾额上的尘埃,笑着说:“老夫眼拙,瞧不出书法的好坏,不过这三个字看起来如醉龙卧雪,想必是极好的。”

    空行和尚一步迈进寺门,锡杖杵地,杖首的金环彼此碰撞,空灵飘摇,袈裟随风鼓荡,更衬得老和尚离世出尘,如佛陀下凡。

    老和尚一言不发,默默地向坍塌了一角的罗汉堂走去。布衣老头等人不明就里的跟在他身后,看到石道两旁残损不堪的龟驮碑,不免都有些唏嘘。

    左侧那座石碑多半已毁去,只剩下刻着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十字的碑文。青阳王府的探子赵椟伸手摩挲着断碑,内心满是狐疑,这座石碑断茬处脉络清晰,显然是被武道高手以肉掌击折,而且痕迹古旧,似乎已经历二十年以上的风雨,难道当年孤山寺那桩悬案,其实另有隐情?

    孤山寺的罗汉堂形制奇特,除了两旁共计一十八尊两丈高下、或立或卧、手持降魔佛兵、栩栩如生的彩塑罗汉像,大殿最深处还有一尊金身卧佛,据说共计耗去金箔金粉近四千斤。

    罗汉堂西南一角已经崩毁,一缕阳光如柱斜斜投进大殿,正打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几只野燕在房顶破洞处飞进飞出,似是已在廊檐下安家。

    却不知这几只或者是北归太早抑或未曾南徙的燕子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如何果腹。

    赵椟的思绪突然远去,他记得小时候,娘亲曾经跟他说,即便是在大雪盈尺的冬天,鸟雀们仍有觅食的法子,秋天可在树洞里藏下松子粟米,只要积蓄下三五十洞的食物,便可保过冬无虞。储备不丰的,则免不了还要在硬邦邦的冻土里翻刨草籽虫卵果腹。

    鸟雀如此,人又何异?在他小时候所经历的大荒年景,别说榆钱和树叶嫩芽,便是草根也都被刨了个精光,那时赵椟每天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逮到一窝田鼠,添添油水,沾沾荤腥。至于细米白面,就算是县里的官老爷都不能保证一天一顿,何况命如草芥的普通百姓?

    那年之后,各地崇佛日盛,托钵游方的僧人也越来越多,他们把大灾荒归咎于百姓们的罪业,归咎于大晋开国百年来未曾礼佛。

    晋朝当时的皇帝亲自派高僧赴西域求经,更用皇家内库在京城建起了白马、崇礼、玉京三座大寺,掀起了各地大兴佛寺的浪潮,十年间,全国新建寺庙上千座,佛门鼎盛,一时压过了原本在大晋隐隐为国教的道家。

    孤山寺也是在那时兴建,州志上称其形制巨伟,一州无两,高僧大德,磬钟十里。当时的人又怎能想到,区区几十年后,这座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建成的名寺便已杂草丛生,成为飞禽走兽的乐土。

    老和尚径直走到罗汉堂正中位置,以佛门狮子吼神通大喝一声:“老衲广灵寺空行,前来恭迎六壬上人归位!”

    空寂的大殿里无人回应,受惊的燕子从房顶扑棱棱飞出,惊惧地在半空盘旋。布衣老头忽然心有所感,向大殿深处望去,石台上安详高卧的那尊睡佛突然震动了一下,随即竟缓缓拔高了数尺,挣脱了身下的石座。

    两条黄褐色的泥腿从佛像下露了出来,迟缓的两步走到石台边缘,那两条泥腿竟与卧佛一同从上面跃下,轰然巨响直震得大殿内多年的积尘簌簌而落,大殿里好似来了一场沙尘暴一般。

    待扬尘散去,不染尘埃的空行和尚仍然立在原地,锡杖上金光熠熠,那尊卧佛却背对着众人,最为匪夷所思的是那座上万斤的佛像竟是被一个常人大小的泥偶背负着。

    又是一声巨响,卧佛坠地,那泥偶也直起腰来,泥壳上裂隙纵横,最终露出了里面的那个人。他长发覆面,身上已经看不出本色的麻衣早就成了支离破碎的麻线,脚上蹬的草鞋也只剩下两条麻绳。

    活脱脱一幅叫花子装扮的泥壳中人就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向老和尚行了个佛礼便不再言语。

    空行和尚盘腿坐下,“六壬上人,今日老衲也来参一参你的落地佛国。”

    那人闻言便盘腿坐在空行和尚对面,他甫一入定,异象顿生,破败的大殿忽然金碧辉煌,广阔高远了无数倍,一如云中佛国,空中自有飞天绕柱,撒下异花无数,地下千万金莲涌出,每一朵莲花上都坐着一名罗汉、菩萨、佛子。

    千万道诵经声同时响起,念诵着千万部不同的经文,却每词每句都让在场的众人清晰入耳,不觉嘈杂。空行和尚背后生出一株菩提妙树,树叶婆娑,随经文声摇曳。他五感皆闭,方圆一丈自成净土,无论是散花天女还是怒目罗汉都不能踏足。

    空行和尚忽然发问:“背佛三十年,不知佛在何处?”

    六壬上人嗓音沙哑:“世间本无佛,如何要背,如何去背?”

    空行和尚又问到:“佛国三百丈,可有一人开悟?”

    六壬上人双掌合十:“不曾,仅有一人已得登堂,入室不知何年何月。”

    六壬上人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写了一个“性”字,铁画银钩,入地三分。

    他哑声道:“性由心生,心由性明。”

    两名王府供奉望着他在金刚岩石板上以指刻字的随意模样,震惊至极。

    这些坚固至极的金刚岩采自深山,石匠们需以枯枝落叶焚烧三日,再以寒泉水激之,方能开采,制成这样规整的石板更是水磨功夫,一名熟练石匠三个月时间也不过能制出一块石板,纵使以千斤臂力百炼钢刀斩之,也不过是留下一条浅浅白印而已。

    布衣老头的眼光更为毒辣一些,他看出在六壬上人刻字之前,石板已经软化的同豆腐一般,想必是佛门神通的妙用,而不是单纯的凭恃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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