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沧海楼 >第十五章:青灯照劣马,黄卷拭刀锋
    司马嘉齐出身于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家族琅琊郡司马氏。

    司马氏乃是天下经儒学派之泰山北斗,从学于其门下之弟子几可遍布六州,时人有“文归琅琊,武从泰阳”之逸说,可见其声望之高几可与武林霸主紫禁宫平起平坐。

    世人皆称颂司马氏门庭之盛,却极少有人还记得,这样庞大的家族传承至今,也不过只经历了五代子嗣传续而已。

    司马氏先祖名叫司马知玄,少时贫苦穷困,孤身起于青萍之末,百年前背井离乡来至琅琊郡,至此漂泊已近半生却仍是一事无成,望着琅琊郡衣冠辐辏、车水马龙的繁盛景象,他不由得暗下决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恰在此时,琅琊郡青松书馆开课讲学,司马知玄只听了一回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决定潜心修习经儒之学,头悬梁锥刺股,拜名师访高朋,苦学二十年间终成一代经儒宗师。集百家之长,修一身之德,颇有海纳百川之气象,他终是实现了当年的夙愿。

    年过五旬,司马知玄自觉学问已有所成,便决定著书立说,开课讲经,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传授于有缘人,一时间慕名而来者竟是云集景从,险些踏断门槛,先后拜于门下学习之人总有千余之数。圣人云“五十而知天命”司马知玄的“天命”便是家中的万卷藏书与座下的千余学子,他似乎已经窥破自己的余生之路,但从未有过半分犹疑。这条路注定孤寂乏味,他却是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司马知玄从贫苦拮据中冲出了一条血路,自然深知其中的艰辛滋味。故此虽已是从者如云万众敬仰,却仍守身持正端庄简朴,每餐不过一两道素菜,出门在外也只是布衣麻履轻车简行。宾客常常劝他,今日早已不同于往时,既然已经功成名就,何不放下矜持及时行乐呢

    每至此时,司马知玄总会微蹙眉锋,随后满脸严肃深沉地说道:“自古圣贤尽贫贱,我又岂敢有半分逾越”

    人总会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坚持。

    司马知玄有自己的坚持,他的长子也不例外。知玄生有三子,长子司马克仁,次子司马克礼,幼子司马克信。其中司马克仁乃是知玄贫苦颠沛之时所生,从小跟随父亲饱览世间炎凉,亦随父亲耳濡目染经史子集,胸中自有丘壑鳞甲,可性格却与父亲大相径庭,其父几十年如一日宛如苦修行者,司马门中一应事务,几乎皆付与司马克仁打理。

    司马克仁受其父熏陶,平时不但治学严谨,处事更是心细如发。十六岁时接过家族执掌之大权,便已成为家族之中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司马一门从青萍微末走向门庭显赫,司马知玄的坚持与名望固然举足轻重,可一步步为家族的长久谋划搭桥铺路的却是司马克仁。

    常言道长兄如父,每当司马知玄闭门修行之时,他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一面替父亲掌管整个家族,修庭院、抚四邻、建学舍,一切都安排地如竹简编册般井井有条;一面将两位幼弟护庇于自己日渐丰满的羽翼之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全家长幼和睦美满。时人因此常有“生子当如司马郎”之慨叹。

    待到司马克仁花甲之年,他深感自己时日已不算多,于是筹划着耗尽最后一口精气,为整个司马氏谋出一个安定无忧的未来。不久之后,他将族中德才兼备的子侄与学生细细遴选,送往天下各处势力以为辅弼,而各处势力自是欣然接纳。如此一直延续至今,就是那紫禁宫中当世三大智囊,除去为首的“病郎君”金不转之外,其余二位孔青山、孟修儒便皆是司马门下的学生。

    因此,司马氏一门才得以在烽烟四起的江湖中站稳脚跟。

    血脉流淌至今日,司马氏族中弟子已是第四辈,如今的族长名叫司马敬丘,受家学门风濡染,他将家族名誉看得极重。膝下亦有三子,名为司马审修、司马嘉齐与司马国芝,取修身、齐家、治国之谐音。长子与幼子皆是满腹经纶,胸藏锦绣,翩然有君子之风。唯有次子司马嘉齐自幼乖张顽劣,懒读诗书,平生只好与刀剑作伴,一壶酒一柄刀常做着江湖与沙场的幻梦。

    可这却与司马氏的门风背道而驰,就连族长司马敬丘亦感颇为头疼。司马嘉齐性格暴躁,急公好义,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为司马氏惹下诸多事端。父亲与兄长屡次劝诫仍不知改,年至二十,颔下生就一部络腮胡须,形貌粗豪如同野人,这更令司马敬丘感到恼怒与疑惑司马氏五辈共计数十男丁,颔下生就的可都是三绺短髯。

    此后某日,司马嘉齐于街口“行侠仗义”之时,失手打死了一位路边贩枣的客商,事后不仅毫无悔过之意,竟还与几位江湖好友喝酒吃肉仿若无事,消息传来,司马敬丘终究是忍不住了。虽说此前不肖子的所作所为已招来族中不满,但总归是打抱不平,街坊四邻即使议论纷纷,也不得不暗自夸赞司马嘉齐侠义之举可这次不同了,拳脚无眼伤及无辜只会给司马氏招来非议,即便这只是误伤。

    司马敬丘雷霆震怒,当即决定召开家族密会,要在祖宗牌位前罪罚这个不肖逆子。老族长本以为司马嘉齐会在他们面前狡辩推诿一番,不想这逆子竟一口承认自己伤了人命,却咬定这条人命绝非无辜。父子二人一时争执不下,不料这逆子竟然一跃而起,厉声指责司马氏三大罪状:迂腐懦弱偏听偏信那张无所谓的面孔与他颔下浓密的虬髯同样刺眼,彻底点燃了司马敬丘心中的怒火。一怒之下,他拍板做了决策。

    将司马嘉齐流放至北境镇远关,且永世不得再踏回司马氏门庭一步。

    听到父亲这即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策,司马嘉齐出人意料地平静如常。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眸此刻没有再望向父亲,而是平静地凝视着悬于众人头顶的那块漆金匾额,上书着四个笔力遒劲的楷体字持心守正。

    “罢了。”司马嘉齐心中暗忖,既然自己已是百口莫辩,又何必在此枉费唇舌,公道自在人心。这“持心守正”四个字,原是先祖司马知玄亲手所书,意在告诫后辈行事须持重,为人当公正。可族人今日于祖宗牌位前的所作所为,当真持重与公正吗

    可发一笑。

    司马嘉齐此时突然神游天外,他想起数月前自己与友人饮酒放浪之时,曾听人提起北境镇远关。三关远在苍梧州以北的千里之外,天寒风疾,寸草难生,无论是关城中的士卒,还是关城外的流寇,皆是狡黠难缠、凶狠亡命之徒。自己若被流放于北境,只怕是踏上了一条生死难料的未知道路。

    “害怕吗”司马嘉齐扪心自问,此刻自己心中应是三分胆怯与七分期待。对旁人来说,镇远关也许是人间炼狱;但对司马嘉齐来说却极为不同。他原本就狂躁不羁如同烈火,与司马氏温润谦和的家风格格不入,却颇为向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那镇远关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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