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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朢舒出了天牢大门,倒没见着凤宸人,迎上来的是笑成花一样的小公公喜乐。

    许朢舒见礼:“喜公公。”

    许朢舒不比一般人,即使无官职加身,那也是皇帝近臣,喜乐侧身未受礼,反而弯下腰,礼遇有加,甩了浮尘,作势要引路,道:“许公子且随奴走,陛下已经在万禾楼设宴,就等着您了。”

    “有劳喜公公。”

    午间时分,万禾楼,二楼雅间,凤宸给许朢舒递过一杯茶,说:“朕能否听到好消息”

    “谢陛下”许朢舒自然地接过茶盏端在手心,说着:“最迟明日便有消息,至于好坏,朢舒也不知。”

    许朢舒看着杯中绿得清透的液体,皱了皱眉,问道:“万禾楼有新茶了吗这味道也过于清淡了。”

    凤宸自己饮下一杯,说:“虽然没有龙井馥郁清香,但味道不错,不妨试试。”

    许朢舒一本正经地抱着君子品茗的态度试新茶,却不想,冲进鼻腔的是一股酒味。许朢舒自然是做不出喷茶这种事的,他憋着劲咕咚一下将不知是茶是酒的水咽下,而后咬着牙道:“茶是好茶,唇齿留香,酒也奇特,闻时内敛无味,饮时气势汹汹。”

    凤宸搁下茶杯,瞅着许朢舒通红的脸,一时到分不清他是酒气上脸还是气的。只是顾自调侃道:“朢舒你这酒量可真让朕忧心哪”

    许朢舒酒量倒是不浅,就是容易烧脸。少年也曾饮酒赋诗作对,然脸生得太好便是罪过,饮酒总似醉,风情恰几分。本也无甚大碍,坏就坏在凤宸这厮真醉酒,而说了句:“像吃了春药似的,真真是勾人得紧。”从此,许朢舒便再也不喜吃酒了,他觉着膈应。

    别看许朢舒此时满脸通红,眼角泛雾的,这神思可清明的很。凤宸这话摆明了是在告诉他有事要找他,不然没事忧心个鬼,还费劲心思非得饮酒,估摸着他得出远门了。设宴,饮酒,给他践行呢这不是。

    茶混酒的滋味着实诡异,许朢舒索性就给自己斟了杯清酒清清味蕾,饮完一杯才道:“我想着就算去天牢走了一圈,也不至于这般设宴款待吧倒是受宠若惊了。”

    “朕想让你去北塞接一个人回来。”

    “何人”

    “凤安歌。”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许朢舒道:“陛下莫不是在开玩笑我一文弱书生,去北塞接公主回京只怕我还没到北塞见到公主殿下,就先死于马匪刀下了。”

    “唉朢舒何必妄自菲薄呢,你可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在话下,小小马匪何能入眼呢”凤宸的彩虹屁显然不能动摇许朢舒,瞅着某人无言饮酒的样子,凤宸才终于说实话,继续道:“行吧行吧,其实还有一件事。那个我媳妇”

    “噗”许朢舒都顾不得什么君子风度了,失态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不敢置信地吐出一个字:“谁”

    凤宸觉得他可能有史以来最温和的皇帝了,被喷了一脸还能笑呵呵地也是没谁了。他淡定地抽出袖中的素娟擦了擦脸,说:“北府军,苏修。”

    许朢舒慢慢地瞪大了双眼,消化着凤宸的话,一时无言。

    酒前不过对盏片刻,心思却百转千回绕。

    凤宸有媳妇了

    凤宸的媳妇是北府军的大将军,苏修

    凤宸,断袖了

    所以北塞之行名为接回公主殿下,实则为了迎回自己的心上人

    不禁然脑补了两人因为命运坎坷而分隔两地的旷世绝恋,许朢舒一个激灵,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脸上还是那般风轻云淡,他默着斟了杯酒润了润嗓子才道:“这个,怕不是有些难办”

    许朢舒的表情太明显,凤宸不知怎么就意会了,他强按下自己脑门上跳动的血管,真真的咬牙切齿,连名带姓地:“许朢舒你是不是用脑过度,脑子里只能装浆糊了”

    正色听完事情的原委,许朢舒搁下酒杯,嗪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问道:“臣有一事不明”

    “嗯”凤宸慷慨激昂许久早已口干舌燥,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混了口淡酒,只能模糊地发出一些音调示意许朢舒有话直言。

    “陛下吩咐的事,臣自是竭尽全力,可似乎没什么必要将苏将军的身份告知。陛下不怕臣捏着把柄对苏将军不利么”

    许朢舒本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顺口一问,却不想凤宸万分郑重地放下了手中挑菜的筷子,搁在盘子上还发出了“啪嗒”的声音。凤宸一顺不顺地盯着许朢舒,桃花眼中黑色的瞳仁闪着幽沉的光芒,看得许朢舒的背脊都起了一阵疙瘩。

    凤宸掷地有声地,“朋友妻不可欺”

    被污蔑的许朢舒咬牙,言谈还是克制着情绪,颇有风度地,“陛下您,还是讲明白的好”

    凤宸:“苏绣师从前任丞相云梓天,她自小跟着云相生活在江南,你们应该是没有见过。”

    许朢舒忍着脑门上的抽搐,一字一句:“从、未、见、过”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北凤宸记恨上的还有这种有辱斯文的事,他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做的

    接着,凤宸便上上下下地扫视了许朢舒一眼,最后停在了许朢舒那张明晃晃写着“君子如玉”四个字的脸上。他闭眼长叹一声,又拿过案边未动过的一壶烈酒,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口,才幽幽怨怨地缓缓道来:“我十岁那年回江南,第一次见到苏绣,问过她喜欢什么样的然后她说,昨天,老师给了我一首诗,让给我感悟品鉴,我觉得那样的人就甚好”

    说到这,凤宸似乎被酒意带出了更多的苦涩,又忍不住灌了一口,砸吧着嘴,苦哈哈地继续道:“然后我晚上偷偷去书房看了她的手记,一笔一划甚是好看的字,写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然后,我回京你就成了我的伴读了”

    “”听得云里雾里的许朢舒不小心对上了凤宸射过来的刀眼,然后谨慎地细细斟酌了一下凤宸的最后一句话。嗯,很不忿,而不忿的对象,好像是他是什么道理

    凤宸几口烈酒下去,脸上未见红晕,不过那眼神已然有些飘忽,许朢舒捏不准凤宸的脾气是不是也开始飘忽了,小心翼翼试探地问着:“所以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醉鬼”凤宸理直气壮:“我觉得这些年,你和她描述的那样愈发地像了”

    闻言许朢舒只觉得自己头顶砸下四个大字:飞来横祸他紧了紧自己的拳头,深呼吸,死死拉住自己即将不翼而飞的整肃仪轨,憋出几个字:“您、谬、赞、了当不起”

    “三年前,她去北塞之前。”

    许朢舒:这个时间点

    “来紫荆城和我告别了。”

    许朢舒:闭嘴吧,我不想听

    “然后,我怕他见到你,就给你放假了”

    莫名想起什么的许朢舒,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原来是你”

    去他妈的君子风度

    许朢舒扭曲着脸一把拽着凤宸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怒气冲冲:“有你这么放假的吗我但凡心性不坚定一点,就他娘的悬梁自尽去了”他现在一想起来那几天就觉得浑身都痒不见就不见,他还不乐意见呢至于吗太,太小心眼了

    许朢舒这般动作,可以说是大不敬又失礼至极,凤宸却是完全不在意地拍拍了许朢舒因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的手,神色恳切得做作:“我坚信你一定可以挺过来的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嘛不过,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你骂人呐,甚幸甚幸”

    许朢舒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松手,理了理袖子,坐下,这便又成了那雅正君子。虽说许朢舒心里万分想要趁机气死凤宸,但还是理智地给凤宸吃了一记定心丸。“我可以答应你,公务以外,不会有多余的接触,绝不逾矩你可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了。但那不过是苏将军少时戏言,你又何必如此较真你自己都说了,无论如何她始终心里有你。”

    许朢舒就差没有直言说凤宸胡思乱想了,不相信他,还不相信自己的亲亲“媳妇”嘛虽然是凤宸擅自认的媳妇

    那壶烈酒因为许朢舒的动作早已洒了一地,凤宸也没去管它,顾自拿过一壶清酒便倒了起来。厢房一时寂静,他看着娟娟细流滴落玉盏,汇聚,打旋,又平静下来,饶似无奈地,他说:“我自不是防你,苏绣既然告诉我不愿意,就一定会找一个挡箭牌让我死心,可这个人不能是你”凤宸举起酒杯,抬起头,看着对面背脊挺直的雅正君子,说:“她和别人都不一样,我此时,独饮千杯也清醒的很,记得她的苦。但却怕疯狂时,浅饮辄醉,什么都不想记得,到最后失了心,断了手足。最好的方法,断了她的路,堵了你的道,也绝了我的虑。”

    许朢舒执酒杯与凤宸轻轻碰了一下,“叮”地一声,十分悦耳,“吾此生唯心系大荆。”

    许朢舒未曾见过苏绣,不知其风姿绰约,而对将军苏修全部的了解也只源自于那一份份的军报,是以苏修所愿,着实与他无关。

    应下凤宸,一来是为了安抚他所谓的不安,二来也算是应下了他无法直言的要求:无论北府军如何,保下苏修一命。

    纵是少年英才,也无法对未知的事下定论。许朢舒却忘了,承诺不是那么容易给的。有些人要用一生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若说“情不知所起”是世上最美的诗歌,那么,“一往而情深”,便是这世上最坚固的囚笼,维蔓荆棘,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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