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到大病,又是为着娶亲打算,倒也不好现驳回了。虽说她厌恶赵姨娘那一杆子亲戚,可到底还是有些瓜葛的。何况赵姨娘现今又被关在庵堂里,她心内也多少有些复杂,这会子听见这话,她想了想,终究道:

    “到你跟前来,断乎不能。前头凤姐姐打发了他去的,如今还要露了眼,成个什么了?我细想想,到时候寻个外头的差事的,打发他去做就是。只是一件,必要安心办差事,我已是记住了的,凡有什么不好的,旁人且不论,我先蠲了他的,省得丢人现眼!”

    贾环自是无有不应,探春定定瞅了他半晌,告诫道:“我素来说到做到,你是知道的。他有一点错处,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三姐姐放心,我自然省得的。”贾环嬉笑一声,双眼眯起,应得越发干脆。

    探春方扭过头:“还有什么事?”

    “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贾环笑道:“三姐姐人多事忙,我也不多打搅了,早些回去,也省得叫旁人说嘴。”

    说着,他转身便走。

    探春原听了拿话,还要教训两句洁身自好的话,但瞧他一径去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回头看着他的身影远远而去,忽然有些索然的倦怠。

    那边翠墨才打起帘子,手上端着个小茶盘,瞧着这里只有探春一人,不由吃惊:“环三爷这便走了?”

    探春垂下细密的眼睫,淡淡道:“不必理他,回屋子里去。”一面说,她一面往里头去。

    翠墨见着,忙跟了上去,也不再提贾环,只笑着道:“姑娘,前头送了新衣衫并料子来了。自然,因着老太太、太太的丧,都是些素净的。另有一副素银头面,一对玉簪子。”

    正说着,那边侍书从里面出来,把个匣子打开来与她看。

    果然是素银头面,一色洁净,只微微点缀几颗小指头大的珍珠,便无旁物,连着花纹也是极简洁的。至如那一对玉簪,用得青白玉,寥寥数笔,雕出一含苞,一盛开的杏花。

    虽然都是依着旧例的,却又减薄了好些。

    探春原是帮衬着理家的,自然心中有数,又往那边的衣衫料子望了一眼,只命她们收下,便不提旁话了。

    倒是侍书忍不住多说两句:“如今这针线上的人,竟也不留心,原就不绣花了的,还只捡着这些暗沉沉的。虽说老太太、太太的孝在,到底上头有老爷,外头又有亲戚的,姑娘如今又要帮衬着料理的,人来人去的,也不是个道理。”

    “你们挑着料子做两身,也就是了。”探春淡淡道:“实在不妥,托人去外头买些针线料子来,省得嚼舌。”

    侍书听了,只得答应下来。

    探春也无心理会这些小事,等凤姐遣人相请,便忙过去商议。那里早有一个尤氏等着了,三个人在屋里细细商议了一回,便定下事来。

    虽这么着了,尤氏还有些心虚:“若你珍大哥知道,怕是要埋怨我的。”

    “果真四丫头应了这个差事,后头怕不知珍大哥一个埋怨。”凤姐冷笑道:“我们老爷旧年的事一出,明里暗中的,多少人埋怨。连着我们二爷并我,也落得里外不是人。可这一桩事,我们又沾着什么?不过大家伙儿胳膊折了往袖子里罢了。”

    这话,尤氏自然知道。

    她虽与惜春生了嫌隙,却着实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又深知惜春并贾珍的性情,不肯落这个埋怨。幸而这一桩事,三个人都有三个人隐瞒的缘故,彼此能合在一处,倒也罢了。

    探春又道:“咱们也不过尽人事罢了。究竟是个什么结果,又有哪个知道?便是娘娘,难道就能拿准了不成?”

    以此多说两句,却是软硬皆在,说得极妥帖。

    凤姐并尤氏已是知道她托宝玉往南安郡王府上打听了的,又听了这话,不由看她两眼,暗想:这一桩事,偏落在四丫头身上,由不得人不提心。若是这三丫头,成与不成,倒都罢了。

    一行想,一行说几句闲话,三人便自散了。

    及等去宫中探视的日子,三人依着礼数装扮一番,自也得了贾政等人几句嘱咐,可真个见了元春,一番言语后,便瞧瞧将贾赦买官并惜春和亲两件事道来。

    元春原便沉稳善查、博学多知,自入宫中,又是时时小心留意,越发涵养出来。听了这两桩事,她虽是心中微紧,也只是点一点头,淡淡道:

    “四妹妹的事,我原听说了的,本是贵妃娘娘的好意儿。只是我们家的事,她原不大知道,不免高看了四妹妹。虽是好心,只怕误了国事,我若得了说话的机会,自然会禀报圣上。至如伯父那里,这官爵既是圣命所夺,真个再要讨,却也未必妥当了。”

    凤姐三人忙起身领了话,又陪着说些旁话,瞧了瞧才生出的小皇子,见这婴孩肉嘟嘟的,生得粉嫩,双目灵动,比头前似乎又长大了些,不免心中欢喜,却也不敢逗弄,只是说几句讨喜的话便罢。

    一时出去,三人也是商议妥当,且将元春话略作变通,且回禀贾赦、贾政等人。

    贾赦自然面色微沉,抚须不语。

    倒是贾政面色和缓了许多,因道:“娘娘既如此说,可见四丫头的事,果然不妥当了。咱们便使人打点打点,总将这事料理了才是。”至如贾赦买官一事,他却没有多说。

    贾珍也有些悻悻然,但他也知道,吴家一系素与他们不合,旧年贾赦的事,便多有他们从中出力,才闹到那个地步的。既然如此,倒要提防一二,宁可舍了这一注有可能的富贵,省得落到圈套里去。

    独有贾琏无事,不过帮衬着说两句,便又道:“大嫂子并四妹妹去了这一日,怕是累得慌,还是快回去歇息罢。旁的事,自然有老爷并珍大哥料理的。”

    三人这一去,又须等候,又须步行至内殿,又须陪着小心言语,来回将将三个多时辰,着实受累不浅。

    贾赦等人自然也知道这个理,当即点一点头,吩咐她们先歇息去:“如今越发暑热,你们吃些消暑的汤,安生歇息,不要累病了是真。”

    凤姐三人也没旁话,点头应下。

    一时出去,凤姐并尤氏与探春点点头,道一句晚上我打发人来,便自散了。

    探春却不及回去歇息,先便往宝玉处。

    麝月见着她,忙忙打发人去厨房要解暑香糯饮来,一面又倒了茶:“姑娘有什么事,只这么急着过来?我们二爷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探春点一点头,伸手接过茶,尽情吃了半盏,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因与她道:“不打紧,我知道的,你只管去做你的事。”

    麝月道:“看姑娘说的,我能有什么事。旧年倒还罢了,如今这屋子里人少事少,宝二爷又正经读书,一天到晚不过三五件琐事,也就罢了。倒是姑娘如今帮衬料理家务,瞧着越发清减起来。”

    “不过糊弄人罢了。”探春幽幽一叹:“我知道的,这下头许多人都抱怨苛刻。”

    “那也不过是些糊涂心思罢了。”麝月伸手又倒了一盏茶捧与探春,一面道:“姑娘何必计较?这千里打长棚,过不得二三年,也就各人归各人的去了。”

    她说得平和,倒叫探春多看了两眼:“你竟也有这个心志。”

    “姑娘也知道,我们屋里的事。”麝月越发平静:“我也煎熬过一阵,后面就渐渐想通了。这等事,也不独独我们这个屋子,就是这个园子,或是旁个,哪里不是这样的?不过各人尽各人的心意,也就罢了。”

    探春听了,却有些怔住,想了半晌,正要说什么,忽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响动,又有唤二爷的声儿,便止住话头,款款站起身来相迎:“二哥哥回来了。”

    宝玉裹着一阵热风,从外头回来,见着探春,忙上前来道:“娘娘那里怎么说?”

    探春点一点头,先说了一句妥当了,方又将元春的话道来。

    有了这话,宝玉双目一亮,忙将自己所得道明。

    却说那边霍宁也是寻了门生旧故等,打探了消息,也寻到了人,斟酌着言辞试探了一番,那鸿胪寺卿听到暗示,果然也有些动摇。

    倒不是他们使什么手段威逼利诱,实际上,惜春和亲如果出了差池,也是他们处事不力,是能落下错的。既如此,职权所限,他们自然有些动摇。

    如今若贾家这边再递个明白消息,稍作打理,又有霍家那边的关系料理,哪怕有吴家等人从中搅合,大约这一桩事,也能齐平了。

    两人商议一回,都觉心中块垒一松,宝玉更是拍手道:“既如此,咱们便告诉林妹妹、四妹妹,也使她们放心些。”

    “你说便说了,只不能拿定了话头。”探春道:“究竟如何,且还要看后面的情景。”

    然而,后面却如宝玉所想,竟十分顺利,不过三五日,惜春和亲一事,虽没明面说破,暗中却有消息送来,道是必定蠲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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