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别的,只是她前头借梦兆的话,在黛玉面前粗粗将红楼梦的情节带过。这原本有两桩好处,一是能弥补旧日破绽,二来也能求得日后信重自己好做事。

    只是,也是因为这个,黛玉既知道‘日后’,她岂能没个顾虑?岂能不怕有所谓梦中注定这四个字?

    要是平日里,倒还罢了,可如今局势不明,她自然有些瞻前顾后的心。

    想到了这里,紫鹃便劝道:“姑娘且细想,若果然有个命中注定,二姑娘三姑娘如今又怎么说?可见原能改的。只是,前头我们所知所能,不过在那府里一处,方不能波及朝廷里,也不能救下娘娘。可要从这里说来,也未必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宝二爷可是正经有寿数的人,原不是折在这里的。”

    黛玉轻叹一声,因道:“这等事,我岂能虑不到?只是关心则乱四个字,便是圣人,怕也难免的,何况我。现今又再无旁事可虑可做,可不将一个心挂在这上面了。”

    “怎么没有事可做?”紫鹃道:“我听得说,当今将要逊位,太子荣登大宝,姑娘正经与三姑娘商议商议,好歹设个法子,拖延拖延大老爷他们的发配,许是能蒙个恩赦,好不好的,能流配得近一些,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黛玉倒是一怔,忙道:“这你如何知道?”

    “旧年看邸报,原瞧见了一桩两桩的。”紫鹃道:“只是这等事,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未必十分中用罢了。”

    黛玉道:“你这话虽不假,到底有些助益的地方,虽说三妹妹他们未必料不准这一着,到底打发人告诉一声。也是我焦心糊涂了,原该我们打点打点,许是能再见一见舅舅他们的。旁的不说,衣物饮食也打点打点,送些进去。”

    既提了这话,紫鹃倒也称是,又道:“只是如今情势不明的,那又是大狱,未必能打点到的。只是姑娘到底没有官身之累,又是正经姻亲,打发我们过去探望一二,料想也是无妨的。”

    见她如此说,黛玉也命人取来笔墨,斟酌着写了两封书信,一则送到贾家,一则送到南安郡王府上。

    探春得了这消息,自是谢过,又言探狱一件非同小可,如今未必妥帖,她这里先使人探问探问,若果然齐全了,再做计议也不迟。

    那边贾政得了消息,伤感之余,倒也添了几分郑重,且将这两桩事有可能的细故提了一遭,又言自己等人尚且安好,劝黛玉不要忧心,且待消息,再做定论,自己则斟酌再三,终究还是提笔写了几封书信,打发人悄悄送到各处姻亲世交处。

    谁知,这边事情还开了头,忽得又有大事出来。

    原来那贾雨村得了太子旨意,又与御史两厢勾结,他素知贾家、王家诸事的,前头既买了贾家,如今卖起王家来,也是不手软。不过一二日,他便依着旧日所知,连着御史所查的消息,且将几桩大罪细细描摹明白,重又弹劾了一遍。

    太子看得这奏折,也是心中一动,蓦然想起旧日圣上几句言语,疑心王家、贾家结党营私等等。有了这个,又有前头所经元春之事,所查贾赦贾珍之事,他不免更信了三分。

    且贾家王家虽是小节,可那平安州如今却是紧要,竟不能姑息了去的。不然,再来一二回北狄至京畿重地,引得天下震动,自己初登大宝,既失了脸面,也不成体统,且未必好整顿了。

    想到这里,太子再不迟疑,忙着命请来重臣,且商议此事。虽说现有凭证,且前面已是查出惩治了一回,但因事关大局,涉及日后种种,朝堂自然也是上有所好,下必从焉,竟将那平安州,狂风暴雨一般重又整顿了一回。

    王家等京中素有往来的几家,原就受累不浅,这会子又赶上这事,越发萧条寒素下来,且不在话下。倒是贾家,因着贾政与这些事素无瓜葛,贾赦贾珍又早入了狱中,静待审判发配,虽在狂风之中,竟不曾伤着什么。

    反是因为霍家细细打点,竟真个得了个探狱的机会。

    只是到了这关节,霍家也罢,贾家也罢,反倒添了几分踟蹰,犹疑不敢真个探狱,恐叫人察觉。这虽是小事,打点的人也是素日可靠的,终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迟疑起来。

    黛玉闻说,斟酌了半日,又在书中细细商议明白了,反倒应了这探狱一事,当日便打点了东西,只还犹豫斟酌着派什么人去。

    紫鹃见她犹疑,也知道她的心思,因道:“姑娘打发我并管事过去,也就好了。终究是打点妥当的人,虽是大狱里,又能有什么事?何况这边府里,我还算能知道些事的,连着大太太她们,原也认得我,有什么体己话,也能说两句。”

    “到底是个腌臜地方,你一个姑娘家,总归不比男人康健便宜的。”黛玉道:“何况,在那大狱里,又能说什么体己话……只是这些个人里,我也最信得过你,舅舅他们,也认得你,却是这两件好的。”

    紫鹃道:“不妨事的。我想来身子也好的,这一阵每日里得了空,我还去骑一会马,倒觉得比旧日还有气力了。”

    见她这么说,黛玉犹豫片刻,又叫来张、李两个管事,细细问了一番,见他们也说妥当,方勉强应许。

    至如一应打点之物,只消她吩咐下去,自然有人细细备好的,倒也不必细说。

    只待翌日,紫鹃便与张管事一道,且往大狱里去探视。论说这大狱,原系京中重犯所在,多是富贵官宦出身,可到了里面,也是一片腐臭晦暗之气,又有似有若无的呻吟声,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乃至各种嘻嘻索索的行动声,虽则都没有高声的,可夹杂在一处,也着实有些杂乱。

    何况,这些个人,多半蓬头垢面,拱背缩肩着缩在各个角落里,可等听到外头声响,便探出一双双又是晦暗又是晶亮的眼睛来。间或有二三个糊涂了的,甚至会忽然扑到牢门上,叫嚷起来。

    凡此种种,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连着张管事一个有经历的男人,也不免渐渐变了脸色,行走时频频看向左右。紫鹃起头也是吓了一跳,但她终究不是寻常没经历的小姑娘,别的不说,鬼片什么的,着实看过好些。只是气味实在难受,这些个行动,她倒是不甚放在心上的。

    因此,走到贾家那两间牢门前,张管家倒还有些惊魂未定,紫鹃却是隔着牢门瞧了两眼,便上前来问安,又将自己介绍了两句,方将一些吃食东西,从监牢空隙里塞进去。

    旁边跟着的狱卒原就被打点过的,又是惯常做这事的,如今贾家这一处也没人叫他盯着,瞧了两眼东西,又搜检一通,实是没什么违禁的,便吩咐两句,说准了两盏茶后回来,便晃晃荡荡,自回去了。

    倒是贾赦等人见着紫鹃,早已是满眼含泪,一时拢了厚实衣衫,取了被褥,又瞧见酒菜等东西,不免悲从中来,倒相对痛哭起来。

    紫鹃劝了两句,因见无用,也只得劝酒劝彩。

    却还是凤姐有心计决断,见着来人是紫鹃,也不顾旁个,先将她叫过去,因问道:“家中现今如何了?二爷,二爷他怎么样?还有巧姐儿,大哥儿他们,可都好?”

    见凤姐如此问,紫鹃不由沉默下来。

    凤姐一见,面色陡变,飞身扑过来,连声追问不绝。

    紫鹃只得将近日种种,说了一回,又将巧姐姐弟两人,已是挪到秋爽斋的事,也提了两句,只在最后,才将贾琏在张家被擒拿时被杀一件道明。

    她说到前面,众人的哭声都渐渐小了下去,只巴巴听了半日,忽听说贾琏被杀,却都心中一震,复又痛哭起来。里头凤姐更是脸色雪白,旁人不知道,她自己怎么不知,那张家原是她设计知道贾琏并尤二姐之事的……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贾琏糊里糊涂投靠了,方被举报擒杀了去!

    想到这里,凤姐几乎要直起脖子喝骂出来,但她一扬眉,便看到周遭情景,满腔盛气怒火,也如同浇了一盆冰水,顿时委顿下来。

    只有紫鹃低低的宽慰声,犹自在这狱中回荡。

    好是半日,才有贾赦、贾珍两人探问家中可有法子施救。紫鹃也便将众人如今有意拖延,好沾太子党登基为帝,大赦的光,好歹去一些罪过的法子,说了几句。

    众人听得这个,心中方微微振奋了些。

    紫鹃又问他们,可还有什么话交代,她一并带出去。

    贾赦、贾珍反倒默默起来,半日也只是道:“素日不修德行,连着祖宗基业,家族门楣也都一并断送了去,又有甚可说的。要是有幸能留得性命,什么话说不得,若是不能,再说什么话,怕是死了,到了下头去也是臊死,竟也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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