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话,说起来,终归有些干涩。

    黛玉也听出这里的意思,她沉默了一回,想要再说些什么,抬头却看见紫鹃犹自有些憔悴的脸庞,不由想起前两日从地下出来的那一幕,登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鹃她,已是尽心竭力,甚至可说是力尽神危。若她还拿这些小心思叨扰,越发显得无用了。遭遇这等乱世,又有哪个人不心神纷乱?前头鸳鸯姐姐病倒,也只得将她送到城外安置——也幸好有一个刘姥姥尚能可信任,不然,怕是只能将她带到那地下去。

    从此处想来,四妹妹那样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想明白的。她素性孤介冷僻,又遭逢大难,兄嫂侄儿俱去了,便如同当初的自己一般。纵然有二舅舅他们,终究不免有些天涯浮萍的凄凉。

    就是自己、宝玉,难道就没有半点怨愤的心么?

    想到这里,黛玉叹了一声,虽没有再说什么,却将前面的满腔忧思,压住了大半,只握住紫鹃的手,低声道:“难为你,外头千头百绪的,竟还要顾全我这里。”

    “姑娘却与我说这些生分话做什么。”紫鹃一笑,反手握住黛玉的手,低声道:“只盼姑娘不要灰心,却记着否极泰来这四个字才好呢。”

    “若果然能否极泰来,我又如何灰心?”黛玉被她一句话说动,抬头看了看窗子。

    那上面糊着一层纱。原本是天水碧的实地纱,但经了前面一场火,灰尘飞扬,连着这纱也跟外面的天色一般,登时灰扑扑起来。

    紫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着那灰绿的窗纱,便猜出她的想法,却还是道:“自来百废待兴,如今既然百废,往后自然是待新了。姑娘不信,只管后面看着罢。”

    她的确有几分这样的信心。

    毕竟这时候,李成忠退了,北狄退了,而且京师大乱,火烧了小半,劫掠了大半。既如此,后面哪怕再有什么军队进来,情势也不会太坏了。

    毕竟,这个时候,京城里的人,经历了刀枪,经历了困苦,经历了人人自危,尸骸遍地。他们不会有太高的要求,只要能维持住粗略的规则,多半也就感激涕零,拥戴非常了。

    而进入的军队,既然到了这么个残破的城池,劫掠的心自然大大降低。而得到的拥戴,京城的政治地位,又会让稍有眼界以上的首领,不会轻易再做什么。

    只是,只是,北狄,只有北狄这一件事,紫鹃还是不能不担心的。

    也是因此,她打定了主意,明天江霖过来,在他跟贾政这些人商讨事情后,她一定要与他见一面,问一问外面的情况。

    且不论后面,江霖如何过来与贾政、宝玉等人筹划事项,斟酌庶务,也不论他如何与紫鹃细说情形,推测后面的形势变化。

    只这京城,却恰如紫鹃所说,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日日向好处转变。

    这些前朝的旧官僚,一旦在性命之危下,齐心联手,哪怕是残破的官僚机构,也终究胜过那些劫掠的强梁。后者虽然有血勇之辈,也是杀过人经过事的,终究人心不齐,一旦被联手针对,多半也就一哄而散。

    那些被打点起来的散兵游勇,本来多半惴惴不安,看着敌手如此不堪一击,倒是渐渐多了信心,竟慢慢有些凝练出精神来。

    何况,过不得二三日,果然有李严所辖一部分人马,到了京城地界,与他们接洽起来。

    这些人,本是因李严下命,探查那些北狄的动静,二来,也是将原本江霖所藏掖的李严亲属接到临闾关,以防万一的。

    谁知才到京中,为首的王聚还想着怎么与江霖联络,好将事情完满,就被以冯唐、张世仁为首的京中官吏盛情迎了进来。

    王聚虽也是读书人,军中厮杀数年,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当时就有些顿足,深觉里面必然有鬼,是以死活不肯入京城,只肯与江霖相见。

    那冯唐、张世仁见着,也无他法,只得尽快遣人,将江霖请来,心里却不免暗暗有些埋怨:那贾政果然是好手段,分明是早与这李严有关系,却不肯出头露面,必要我们作好作歹,显得他体面。

    贾政浑不知这个,江霖却早听得消息。

    然而,他也知道,这些事自己须不好出头:虽说有贾政引以为奥援,到底,他的人脉不算深厚。而这个乱世里,出头的橼子先烂,想要保全自身,须得谨慎再谨慎。

    因此,后面冯唐等人相请,又听说是王聚,他犹豫片刻,这才骑马赶过去。

    那边王聚已然有些焦灼了:张世仁等人,着实是太过奉承了,几乎可以说是谄媚。他一个小将,收下才千把个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讨好?

    亏得江霖来得快,在等一阵,王聚自己怕就要先跑了。

    饶是如此,等见着江霖,他也是一把抓住,直接拽到帐篷里,连声询问缘由。

    江霖听了他一通连珠炮似的询问与抱怨,倒是难得轻松得笑了出来:“王兄,休说他们,就是我遇见你,这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只盼着你做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能救一救人!”

    王聚听了,就知道这里缘故不小,怕也未必是自己先前所想,便忙问原有。

    江霖叹了一口气,将近日京城种种事体,一一道明。

    那王聚听得说强盗横行,已是不由点头,后面再听到北狄劫掠,乃至于火烧抢掠等事,不由变了脸色,恨恨拿着拳头,一拳砸在地上:“这些蛮夷,竟然敢做这等事!”

    江霖苦笑道:“王兄,你们竟不知道这北狄的行踪?”

    “自大帅打发我们过来,一路截杀不假,却也不敢寻趁他们大军人马。”王聚叹了一口气:“大帅也不容易,着实事兵马有限,里头还有许多残兵,缺胳膊断腿的,总要医治包扎——幸好那里粮米储存得不少,不然,更是要焦头烂额了。”

    听见这话,江霖如有所思,半天才与王聚道:“你们想要多少人马?”

    王聚一怔,扭过头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京城虽然残败,人口却并不少。”江霖抬头看向王聚,眸光闪动,竟如同寒星一般:“而且经历了这些灾劫,粮米不足,很多人都只是靠着施粥度日——前面我们筹措收拢捕快,安顿京师,不过半日的工夫,就收了一千人。人人都知道,这捕快是要与那些强盗厮杀的,杀人的事,终究抵不过饥荒。你们要是保准三餐,给些安顿的银钱,如今京城里,三五万的人,怕也是容易的!”

    王聚听了这话,顿时愣在那里,呐呐不知怎么说。

    江霖看着他,神色端正,低声道:“我自然知道,王兄做不得这个主。可是,那临闾关才多少路程?打发几个人报信,又有什么难处?须知道,纵然这些新兵未必合用,但如今这世道,拿着那些强盗历练一回,战场上厮杀一回,这新丁,自然也能做老卒!”

    “你说的是。”王聚倒吸一口凉气,想到自己从军的种种,原本他也就是个身康体健的少年人,后面经历几回战场,便历练出来。

    这生死之间,很多事,从来都是能瞬间领悟的。

    想到这里,王聚心里终于活络起来,因拉住江霖:“不必派人回去。我如今过来,一是得了军师的命令,查探京城的情景,二来,也是接大帅的家人回临闾关。江兄本不是外人,又知道这京城的事,何不与我一同去?”

    江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紫鹃,但在下一刻,他咬了咬牙,还是应承下来:“我跟你去,但是,却要借两个人看守门户。”

    王聚一口答应:“这个容易。正好这一阵厮杀,伤了十来个兄弟,如今与你留下三十人又何妨,正好许他们将养将养。料想这京城里,有他们在,也没有人敢动手——前头我给你的那十来个老卒,虽然老道,毕竟受伤过的,怕还未必比得上这些人。”

    有他这话,江霖自然放心,又与他商议一回,请他去看一看那些捕快,自己却赶回去料理家事,次则,也是看一看紫鹃,并将事情说与她听。

    里头紫鹃如何忧心忡忡,又如何有心拦阻,且不细论。

    只江霖匆匆料理停当,与贾政等人提了两句,就与王聚一道,接了那边躲在黛玉坞堡里的李严亲属人等,且往临闾关而去。

    却说着京城里,因着这事,越发人人振奋,有些心存他想的,也渐渐舍了旧日的勾当,改头换面,重做了良民。至如强盗等等,原还有四五个稍严密些匪团,因这些传闻并连日追击,渐渐得也消声灭迹了。

    黛玉等人见此,也渐渐心中安稳下来。

    谁知太平日子才过了三五日,忽听说薛家从城外搬了回来。本来这些流言似的传闻,贾政等也不信,谁知后面竟有帖子直接送了过来。

    领头的管事娘子,黛玉等人旧日还见过几面,竟也认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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