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等忽见了这帖子,都有些吃惊,忙将这婆子唤起,又使人递了脚蹬过去,因问缘故。

    那婆子本是薛姨妈的陪房,如今在薛家也有些体面,深知礼数规矩的。

    但这时候说起话来,她也不免涕泪下来,因将近日的事,一一道来。

    原来,前面薛家避居紫檀堡。那紫檀堡地处僻远,自然没有什么繁华,饮食起居受限,更谈不上娱乐消遣。连着薛姨妈也稍有不足,薛蟠更是烦躁,着实谈不上安乐两字。

    然而,京中情景隐隐绰绰传过来,他们嗟叹一回,又觉自家能得保无虑,倒也将那不足的心去了大半。兼着这里蒋玉函夫妇,又极力款待,十分热切,后面又有一小山,薛蟠见着无事,便吆喝起小厮人等,闲了往山上打猎一回。

    虽然不曾猎着多少东西,倒也渐渐安稳下来。

    偏偏近几日,也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强盗一类的人物,每每趁夜来袭。头一回,还伤了好几个人,后面薛蟠等打叠起精神,又依托那坞堡,倒勉强打退了三四回。

    虽然人还大多齐整,可日日如此,也不是个常法,又打发人听说京城里,如今渐次安宁下来。所以薛家人商议一回,又往周遭村落打点了些人,连着蒋玉函并袭人一家,都带回京中。

    听是如此,黛玉等人方明白过来,因道:“原来如此。”

    因见着婆子涕泪而下,十分伤心,李纨又劝道:“虽然受惊一场,到底保住了性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那婆子忙答应了一声,拿起帕子擦了擦脸,苦笑道:“叫姑娘奶奶们见笑了。原是我那大儿子,在前头受过伤,所以我提起这事,就有些难受。”

    如此絮絮说了一阵,那婆子才辞了去。

    黛玉便将那帖子使人送到贾政处,回头与李纨道:“既城外这么个样子,也不能再让鸳鸯姐姐留在那里了。那刘姥姥原若使得,不妨也请来暂住一阵——终究是亲戚人家的。”

    李纨点了点头:“妹妹说得很是。”

    平儿在旁听着,这时候也多说了两句:“怕是老爷也要将外头的族人重新安置回来,正好能一并走,也省得路上不太平。”

    果然,后面贾政得知,欣喜之余,也立时要将族中子弟人家重新安置回来:“虽是那些村子,多半自家结社抵抗,又贫弱,多半无事。但这等事后,宁可多费些事,也要保全阖族性命为先。”

    只是今日已是迟了,贾政便只能吩咐下去,翌日将几个素日有气力胆识的单挑出来,也不然骑马,只管布衣破鞋也装作强盗一类,前去分说。

    及等翌日,早起他便打发人去了,后头略等一等,果然薛家登门来。

    薛姨妈、薛宝钗自不用提,原与黛玉等女眷一道说话,贾政却将薛蟠请到书房里,着实款谈了一回,又道:“你兄弟薛蝌,后面虽遭了些难,幸而也算保全了性命。因房舍被烧了,如今安置在东小巷里,离着这里也不算远。”

    薛蟠听说,心中大喜,忙拱手谢过,因道:“全仗姨父照拂,我代蝌弟谢过了。”

    说罢,他便深深一礼拜下去。

    贾政忙将他扶起来,见着他身阔体健,虽还有些浮躁,却也比旧年似乎沉稳了些,因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如今这么个世道,也无旁法,不过是彼此照应扶持罢了。如今你们家重搬回来,未必色色齐全,有什么短的,只管道来,也不要客气外道。”

    薛蟠忙答应了下来,且询问如今京中形势。

    贾政便将这前后种种事体,一一与他分说明白,又将如今情景,也细细教导,因又道:“现今虽与那李严联络,可京中并无兵卒,外又有北狄、反贼两伙,未必能得保太平的。依我看来,你们家却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如何早做打算?”那边薛姨妈也正急切相问。

    黛玉一指旁边侍立的紫鹃,因笑道:“旁个倒还罢了,只那地洞,着实要早些预备了。她那表兄家,便有善土木营造一类的,如今料想各处亲戚人家都已齐全,正是空闲的时候。姨妈只管将人请去,依着法子挖出地洞来,若果然有事,便往那地洞里一躲,多少能保全性命——这远近亲朋八九户人家,都是倚仗这个度过这一劫的。”

    “好!”薛姨妈自然一口应下,竟起身与紫鹃郑重道:“还要劳动劳动紫鹃姑娘,出手救一救我们家。”

    紫鹃忙还礼不迭,因垂着头笑道:“姨太太说得这是什么话!不过请人挖个地洞罢了,哪里说得这份上了。”

    “虽是小事,却干系极大。”宝钗也款款站起身来,着实细细端详了紫鹃两眼,方才笑道:“旁个不说,如果不是你并你表兄一力支应,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怕是难说。佛家且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们不知救了一个人,论起来,竟是功德深厚了。”

    却是两处说及前面别后,各自的处境。

    黛玉等人固然感慨非常,深觉薛家也有不容易之处——旁个不说,单单夏金桂通风报信,将娘家人也引入紫檀堡这一件事,就可见,薛家虽然平安,这一阵怕也是煎熬得很。

    那边薛姨妈等人,除却感慨外,更有许多心惊肉跳的震惊。

    先前她们归家,见着宅门破损,里面几件屋子被焚烧,许多房舍都窗斜门倒的,甚至还有些乞丐一流的人在里头安家,便有些震惊。

    后面登上高楼,瞧见远远近景,许多房舍焚烧损毁,更是心惊,且平添了许多忧虑:从那城外搬回来,也不知这一步是好是坏。虽说没了那些强梁人物,可这京城里,却也叫人提心吊胆啊。

    所以,薛姨妈听得黛玉如此说,便立时郑重相待。

    倒是宝钗稳重周全,说起话来,依旧如故:“如今百废待兴,只盼能从此顺遂,再无颠沛流离之事才好。”

    这话落地,无人不叹,更有好些人,想起先前经历的时候,不由默默撒了一回泪。

    就连紫鹃,因想到江霖远去,这一路还不知情景如何,是否能平安归来,心里也有些闷闷的发酸。

    李纨勉强道:“那塞翁失马,且还有个祸福轮替的,何况我们经了前面那些劫难,必然从此太太平平,顺心遂意才是。”

    如此且说且哭,且叹且劝,彼此款叙了一阵,黛玉知道薛家宅邸受损不小,便极力请他们住下:“虽说房舍简陋,到底东西是齐全的,不如先住下来,那边慢慢修葺,也就罢了。”

    薛姨妈倒有些意动,宝钗却摇了摇头:“若是太平时日,我们素来好的,自然没有不应下的。只是如今不太平,越发要早些修葺妥当,再将那地洞挖掘出来——一应的事项,总要早早打点了才妥当。二来,如今蝌弟那边虽有消息,梅家却一点声响也无,我们回去了,进进出出有个人影儿,他们也好知道消息。”

    这一通话,既在理,又在情,恰是她素日为人行事。

    黛玉听了,果然没有再留,又瞧着薛姨妈神色倦怠,便着人去请薛蟠,且将早就备下的粮米布匹等物,使人送来,好交托给薛姨妈他们:

    “如今旁的都从容,只怕这些日常用度,未必齐全。偏这会儿,京城里也无人敢做买卖,这一点东西,也十分粗简,不怕姨妈笑话,原有一半多是给下头的人使的,并不值什么,权且暂时支应罢了。”

    薛姨妈自然谢过,又与李纨、惜春乃至巧姐、平儿、紫鹃等一一话别了,方出了这内院,向前头行去——薛蟠早已辞别了贾政,原在宝玉屋里说话。听得说母亲这里要回去,自然早过去等着。

    薛姨妈见着宝玉,虽是前头见过一面,可瞧着他面庞身形,也不由落下泪来,因一手揽住他,含泪道:“我的儿,亏得你母亲你祖母去了,她们要是见着你这模样儿,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

    这一阵,宝玉也是风雨里行走,做了许多事体,自然是熬得面容憔悴,身形瘦削。

    原他也不觉如何,但听到薛姨妈这话,他不免想起贾母、王夫人,连着旧日的种种,心里一阵酸软,又是自有娇惯,秉性里带着几分绵软,当即也掉了几滴泪。

    可等回过神来,他却又含泪劝慰薛姨妈:“姨妈也不要太伤心了。如今世道大坏,彼此能保全性命,苟全于乱世里,已是不容易了,再说不得当日的话了。”

    薛姨妈听得他也是如此说,一时想起还没有消息的薛宝琴,心中大恸,忙偏过脸去,拿了帕子来擦拭。

    薛宝钗见她如此,也知道缘故,因劝道:“妈放心,如今虽还有些不太平,终究渐渐安稳下来。咱们再使人慢慢打听,终究能打听出琴妹妹的消息。”

    听得这话,宝玉忙道:“很是,这个蝌大哥早已使人打听了。如今城防队,原有一半归冯将军管辖,早已使人打听了去。只是京城偌大地界,一时半会的未必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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