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这个时节,哪里是那么好寻人的!

    休说京城里还有些强梁,就是没有,前面几回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梅家又死了许多人,哪里还能寻得什么线索。

    不过是薛蝌等人不肯死心,还存了个万一的念想罢了。

    是以,他在奔走托付寻人的事外,又寻了棺木,倒也将梅家那些人安葬入土,也算全了彼此姻亲之份,且不在话下。

    宝玉等人听说,也只有赞他高义。

    却是探春这日过来,探望父母兄弟,又商议着前面贾家那些仆役、族人安置等事,一等事了,便往黛玉屋中说话。

    两人说些家常事项,忽听有这事,她反倒是怔怔得出了一会神。

    黛玉见着,因笑道:“三妹妹想什么呢?”

    探春轻轻叹了一声,因见左右无人,也是面有苦涩,黯然道:“说起这个,我自己且要惭愧。”

    黛玉一怔,想了想,就猜出七八分来,因道:“可是为了赵姨娘并环哥儿?”

    “是。”探春几乎是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来,神色间说不出是怨是恨,是咬牙切齿,还是有些颓然伤感,种种复杂,尽能以尽数。

    而她的话,也如同这神色,满是复杂:“按说,他们两个罔顾人命,为非作歹,甚至存了弑父杀兄的大逆之罪。我再要给他们说一句话,便是不知人伦,也是那等阴鄙无耻之徒。”

    黛玉看着她,心里也有些喟叹,轻声劝道:“可如今,他们了无踪迹,甚至,甚至……”

    “我宁可他们死了!”探春忽得珠泪滚落,忙偏过脸去,用帕子拭去,哽咽道:“这样,我还能说一句,人死事了,总将他们尸身收敛了,总还有个葬身之所。不然,我也只能从此恩断义绝,真个遇见了,也不过是锁拿了,家法国法相见了!”

    见她如此说,黛玉又想起旧年在大观园中,探春每每为赵姨娘、贾环所累,可到了如今,却还存了这一点说不出的滋味,心中不免有些感慨:终归是有血脉之亲,也难怪她如此。唉,这世道中,京城死伤无数,我虽没听过见过,心里也是难过的。谁知道,这会子,倒有那么一点盼着里面多两个人……

    想到这里,黛玉也有些沉默下来。

    还是探春自己回过神来,因低头将泪珠拭去,重新恢复之前的神态:“也是我多想了。只是,只是,林姐姐,若是使得,竟也打听打听他们的消息吧。生也罢,死也罢,终归从前是咱们家的人。若是死了,能收敛个尸身便收敛了。若是没死,也须得惩治了他们,不说公道,我们心里也能安稳些。”

    黛玉点了点头,轻叹着答应了:“这事,我也不回老爷,也不告诉宝玉,只再等几日,紫鹃那表兄江大爷,怕也要回来了,到时候托他行事,便也妥当了。”

    那江霖的种种,经了前面那一桩桩劫难,探春自然知道,当即点头应了。

    且如黛玉所想,三日后,果然江霖从临闾关归来。

    只是,他这一来,非但带了京城急需的行伍军队,且还有一位昔日就颇有盛名的人——旧年李成忠部,有名的谋士,号称军师的宋佑康。

    他虽以算卦出名,然而谋略手段也从来不错,且与李严向来交好。

    这京城官宦人家,见着他来,虽只有三四千将士,人数不多,也都欢喜起来:这宋佑康,在先前李成忠部,便与李严一般,多有劝阻拷晌,结交旧臣的事体。而且,他为人雅量,性情温和,又是能在李严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可见那李严,虽然顾虑重重,也并不是没有结交笼络京师的心。

    有这个心,他们也能安稳些了。

    在经历了前面重重劫难,担惊受怕后,能有个一方之主,暂且保全他们安稳,还有什么旁话可说!

    是以,人人都十分敬重,十分殷勤,浑然看这出身叛军反贼的宋佑康,犹如天使一般,竟只有恭维尽力的。

    宋佑康见此情景,心中也是一喜:果然自己所料不差,这京师经历劫难,自然不比从前,还存了追思旧主之意。如今我再细细经营,凭着这京城的人口,还有周遭粮草,未必不能再拔出数万人马。

    虽说,这些人马,都是新丁,未必能如臂使指,忠心可期。但这些出身京师的人,拿着他们护卫城墙,引以为奥援,却未必不能。

    毕竟,如今这京师上下,不是北狄,就是李成忠那厮的部队。他们两处,决计在京城讨不得好!

    如此花个二三年光景,慢慢打磨消化,自然能将这些部队收拢麾下。或许,还能得一些旧部,毕竟,李成忠那厮的部队里,自己与李严相熟的人,却也不少!

    既然存了这个心思,这宋佑康便更是刻意笼络。

    及等到了城中,他也不没有立时下手做什么,反倒一应文武事项皆如故,且急京师百姓士绅之急,先安稳京师,扫除强梁,又整顿内外,且将各处大小粮仓所有,尽数取来。

    前面冯唐等旧官绅人等所出粮米,尽数奉还,又着紧打点百姓,收拢壮士入军伍,组织百姓人等,修葺京师残局,而后凭此发放钱粮。除此之外,律令图书、户籍账册也是着人善加收拢,又发放公告,有意择选士子为官。

    凡此种种,倒似将旧日一应制度,重新立起。

    虽说因为官吏百姓伤亡惨重,且不免有趁着时局稍安,便搬到旁处躲藏隐居,或是眷念旧主,不肯从贼等等,而宋佑康毕竟除了自己,也就带了一二十个知文书的下属,未免粗粝,却也渐渐搭起了架子。

    而那些旧官吏,因着这架子,或是有所升迁,或是得以委任,凡是真个投身在内的,日子一久,也添了几分改朝换代,须得建功立业等等心思,且不在话下。

    却是江霖,一等回来,虽然不免因旧日援手通信之恩,又是亲善李严一部,而出身京师士子,为宋佑康所重,众人也看他有所不同。

    因此,这几日着实忙碌,每每只能深夜归来。

    好容易诸事安稳了些,又得了一个空档,江霖便去林宅,且先拜见贾政。

    贾政见着他,虽面色不虞,却也没说什么。

    毕竟,要说江霖从贼,他先前所作所为,又算什么?何况,如今京师安稳,而那宋佑康的行止,倒也有些大家气象,并非那些反贼一流,竟肆意屠杀,横行不法的。

    江霖自然知道这贾政心中所想,因长揖一礼,坐下来陪着说些事项,多有讨教的意思。这倒也不是一味的讨好,而是贾政虽然呆板,不善庶务,究竟是宦海浮沉的老官僚,有些规矩细节,却有比他知道的更多。

    未必要将他的意见放在心上,可他的经验眼界,却还要细细品度的。

    他这里虚心好学,十分谦逊,那贾政见着,更将心中三分气消了去,转而说些官场旧故,规矩礼数等等。

    江霖也是心中有数,一等讨教完了,便笑着道:“政公如今已是有了千秋,自然不能奔波,如今想要请您老出山,怕也不能了。只是小子这里,着实有许多不能为的,只恨不能时时讨教。”

    贾政抚须:“我能教你的,也不过是些陈腐的旧事,算不得什么指教。”

    “政公谦虚,方才如此。”江霖笑道:“我想着,虽我不能,倒想讨一个能的——不知宝二爷可有空暇,拨冗一顾?”

    贾政沉默下来,半日方道:“我如今也管不得他去,你自去问他,若他情愿,去也罢了。”

    这就是有八分活络的意思了。

    江霖忙起身谢过,又陪着说些旁事,方从这里辞了去,又要去寻宝玉。

    谁知才出去,就见着紫鹃俏生生,立在一侧的古松柏边,正往这边看来。

    江霖见着她,心里便洋溢出一片欢喜,一片温软,唇角勾起,脚步越加迅捷,几乎小跑一般走了过来,却也不敢唐突了人,离着有二三步的距离,就站住了:“你怎么来了?”

    “我难道来不得?”紫鹃不知怎么的,分明前面时时挂念的,唯恐这兵荒马乱,疫病丛生的时节,他因此生病受伤,可真个再见了真人,却不由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当然来的,来的。”江霖忙回了一句话,却又口舌发干,不知道后面说什么。

    紫鹃看他这么个样子,倒将前面不知哪里存下的一些闲气,消去了大半,因看了看左右,与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而后一路左拐右拐,却也没去什么房舍,而是到了前面一处小花园的假山亭子里。

    那里早放了两个蒲团,又有一个风炉,上面咕噜噜烧着一壶水,旁边的石桌上,也搁着一套茶具。

    紫鹃让了坐,又提起陶壶,烹了新鲜茶来,双手递给他一盏,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却又不吃茶,只静静看着他匆匆吃了一盏茶,便抿嘴一笑,又将自己这一盏茶递过去

    江霖面颊有些发红,又吃了两口茶,这才放下。

    紫鹃看着,也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羞涩,忙慢慢地问起他前面去临闾关时的种种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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