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是如此,薛姨妈方稍稍安心,却也舍不得立时就走,只站在寒风里,摩挲着宝玉的手,再三再四叮嘱,好生将养云云。

    宝玉见她不顾寒风,殷切相待,且薛姨妈原与王夫人同胞姊妹,也有五六分肖似的,自然不免触动心肠,更想到旧年王夫人在时的种种。

    只是经了前面那些磨难,虽然伤心,他却还是咽下来,且劝薛姨妈:“姨妈竟不要太伤心了。不然,倒叫薛大哥宝姐姐怎么办?”又劝薛姨妈快上马车:“这里风大露重的,不是说话的地方,往后我再去拜见姨妈,什么话说不得?”

    薛蟠虽然莽撞,待母亲妹妹却是一片赤诚,因见宝玉说的在理,且薛姨妈早前因强盗横行,一夜三惊,原也病了一场,一发是好生将养才行。

    因此,他也连连相劝。

    倒是宝钗神色悲悯,又十分沉稳,且先顺着宝玉的话,劝薛姨妈上车轿,而后方回过身来,叹了一口气,且与宝玉道:“姨父上了千秋,如今兵荒马乱的,虽稍稍安稳了些,终究不免有许多旧日再料不及的大小事情,怕是越发难做。宝兄弟,如今琏二哥哥已去,这府里也只你一个男丁,凡百的事,必要留心经意才好。”

    宝玉点了点头,又道:“宝姐姐也须保重。若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来告诉。”

    宝钗看着他,倒觉得有些酸涩上来,勉强点了点头:“我知道的。非但我们如此,你们凡有事,也要互通个消息,彼此帮衬才是。”

    一行说,她已是上了车轿,那边薛蟠也是拍了拍宝玉的肩膀,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又再三提了几句宝钗的事。他方骑着马,带着母亲妹妹的车轿,出了这宅子,且回自家里。

    宝钗进来,便宽慰了母亲几句,又引她闭眼养神,自己想了想,却将帘子一角掀开,且瞧着一路的光景,心中暗暗品度思量。

    如今京中,自然是一片狼藉。

    一路行来,非但好些地方火烧火燎了一片乌黑,就是路上有数的一些行人,也是各个瞧着失魂落魄,呆呆木木的。仿佛一场寒雨骤降,将旧年京师的繁华,一扫而尽。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宝钗用这几乎不能耳闻的声音,低低倾诉着。

    但她心底虽有伤感,但听得薛姨妈咳嗽一声,她便将那一角放下,转过头看去:“妈怎么又咳嗽了?”

    “今儿又高兴又伤心的,说了许多话,嗓子有些发紧而已。”薛姨妈轻轻咳嗽两声,脸颊上浮起一点红晕,又轻轻叹了一声,道:

    “宝玉他们没有事,我这颗心也能放下了。前面他们打发人来,说是要躲出去,后面却忽得没了声响。我这心里就怕得很,唯恐是他们叫那些强盗……嗳,只那时候不敢跟你们说。如今心里这一块石头,终于能落地了。只盼着你琴妹妹,也能平安,旁的什么,我也再不敢指望了。”

    说到这里,薛姨妈不免伤感起来:“你蝌兄弟也还罢了,总知道世事,也信咱们的话,后面又与宝玉他们联络帮衬,原不必多说了。偏那梅家,原与我们家有些嫌隙,还不知前头告诉他们的那些话,他们能听进去几分。”

    “妈。”宝钗劝道:“这样的大事,他们岂能不听进去的?怕是也投亲靠友的躲出去了。”

    薛姨妈摇了摇头:“这梅家祖籍山东,哪里有甚么亲友了?纵然有,也没到那份上去。嗳,如今我只是后悔,当初果然叫你琴妹妹合离了,如今也能保全性命。”

    提起这话,宝钗也有些黯然,却还是温声细语,慢慢相劝。

    及等到了家中,一行人才从马车上下来,还未安置,就听到有人回道:“蝌大爷回来了,现在堂屋里候着。”

    薛姨妈忙道:“快过去!”

    宝钗转过头,吩咐下人:“去烹茶来,再叫厨下熬些姜汤。”

    说着,三人便匆匆赶到堂屋,果然见着薛蝌坐在那边,只是神色颇为局促。

    也不怪他,实是旁边坐着的夏母并夏金桂两人。

    薛姨妈脚步一顿,面色慢慢有些沉下来,却还是上前来,点一点头与夏母道:“亲家母也在啊。”

    夏母原盯着薛蝌看,见薛姨妈他们回来,也稍稍捋了捋衣袖,款款站起身来:“是呢。我们娘儿俩在园子里说话,下人过来报信说是薛二爷来了。我想着,亲家偏出去了,我便陪女儿过来,也是待客的礼儿。”

    “原来如此。”薛姨妈让座儿,自己拉着宝钗的手,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也没与薛蝌说话,只是一味与夏母、夏金桂两人说话。

    她神色见不见喜色,说得都是些长篇大论的人情世故,竟没有一点趣味。偏宝钗等人,也都安坐着静静吃茶,一句多话也没有。就是夏母、夏金桂提到他们,也是简简单单一言半句应了便罢。

    这么说了小半盏茶的光景,夏母原是老于世道的人,自然也瞧出情景,心中暗暗添了几分恼恨,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拉着女儿,起身辞了去。

    薛姨妈自然不会留她,不过两句话寒暄,打发走了人,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桩孽缘,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了结!”

    “偏我要合离,你们又不肯!”薛蟠提起这话,就有些暴躁。

    宝钗见他恼恨,便轻声细语劝道:“哥哥,前面到底寄居人家,外头那许多的强盗,又如何合离发还?岂不是要了她们的性命?如今回到京中,只等事情稍稍落定,自然将这事办了。”

    说完,她回过头来,又看薛蝌:“蝌弟,你今儿过来,可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提起这话,薛蝌就垂下脸来,没有说话,竟自哭了起来:“我们,我们找到了梅家!”

    “什么!”薛姨妈三人惊叫一声,几乎都站起身来,连声追问:“琴儿怎么样了?”

    薛蝌也不顾男人脸面,着实哭得涕泪皆下:“我也不知道,只在他们族亲家中,寻得了好些尸身!里头男男女女的,也看不分明……”

    这话一出,屋中顿时一片寂静。

    那薛姨妈连传了几口气,身形晃晃悠悠,直接厥了过去。

    幸而宝钗坐在她手边,又细密周全,早几步伸手搀扶。母女两人身形委顿,都跌坐在椅子上。

    薛蟠薛蝌见状,忙不迭上前来搀扶,又连声去叫大夫。

    外头的仆役人等听见响动,也忙丢开差事,赶到里面来,慌慌张张的,只是一味叫嚷拥簇。

    宝钗忙喝命了几句,将人喝住了,又着紧使他们请大夫,又命人倒热水来,且用凑到薛姨妈嘴边,一点一点渡些热水进去。

    薛姨妈也是这些日子昼夜不宁,身子大不如旧,又忽得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受不住而昏厥了。待得吃了两口水,又被热热的巾帕擦拭了,她也渐渐醒转过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忙要扶着她回房歇息。

    谁知薛姨妈一把拉住薛蝌的手,哭道:“琴儿不是没福分的人,断不会就此没了命!你,你可要看仔细了!或是她趁机躲到旁人家去了,也是有的!”

    薛蝌强忍悲痛,连声应下,又与薛宝钗、薛蝌一道,将薛姨妈送到她屋中歇下,方退了出来。

    薛蝌与宝钗两人满心沉重,看着薛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倒是薛蝌强打起精神来,因道:“伯母说得不错,如今且还没个准数。我这做哥哥的,岂能就当妹子没了?那梅家,瞧在亲戚份上,我会帮衬着料理了丧事。妹妹那里,我也会着人打听的。”

    宝钗问他:“如今你寻什么人打听?”

    “如今巡城队,多半归冯将军。他家在这一阵,原与我们往来密切,相互扶持照应的。”薛蝌早已想明白,这时候便道:“我去说一声,大约是有些效用的。只是,如今城内还有些乱象,未必能作准。嗳,如果江兄在,那就好了。”

    宝钗问道:“哪个江兄?”心里却一早猜到,必是江霖。

    果然,薛蝌说出江霖两字,且又恐他们兄妹不知缘故,且将江霖所作所为,说了一番,又添了几句话:“我听说,他与那李将军,有相救之恩。他这一去,多半能带些兵将回来。”

    “以前倒没看出来,这江兄弟,还有这样的本事!”薛蟠听了,倒将前面几分不忿去了大半。

    薛蝌道:“正是。如今这城中,倒多半看他有所不同。”

    听见他这么说,宝钗目光微动,似乎有所思量,半晌,方抬头看向他:“既如此,除了那冯将军处,旁的能照拂到的人,你也送帖子过去,恳求一番。”

    薛蝌一怔,忙道:“我倒情愿,只怕他们未必肯出力。”

    宝钗道:“你只管去就是。或许,他们还巴不得有这么一桩事,好出出力。”

    她素性聪敏知机,薛蝌也只合应承下来,又说了些家常事体,方才辞了去,且料理宝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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