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众人都转头看过去。

    却是冷子兴陪着笑脸,正候在那里。

    他本是个世路上来得的人,因前头被那些乱民北狄筛子似得刮了几回,连着老母的命也断送了,家财更是几乎断送一光。原说着没了指望,谁知后头凭着一点运道,六分的心眼,三分的卖命,竟博了一个小小的官身。

    如今虽还不如旧日,他却着实打点起十分的精神。

    这时候见上官本是地方出身,有些不知世路,便悄悄将两个法子说道出来。

    头一件,自然是设法拖延,冷眼等着两方打点,再做打算。第二件,自然是依着如今情势,早做决断,也好搪塞上司,也添一桩业绩。

    这些东西,本是一点即通的,人人都能领悟。

    冷子兴如今一说,那上司便着实有些意动。只是转念一想,想到那薛家听说终究有些体统,还是前朝世宦之后,一发不能等闲相对。这样的人家,做得姻亲怕也不是寻常的去处,实不能轻易论断。

    有了这心,他倒是将先前几分心动彻底歇了,着实告诫了几句。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上官如此一说,其他人也无有不应的,就算有点旁的小心思,争奈都是才做了小官小吏的,又是如今这样的世道,着实不敢兴头。

    是以,后面薛家也罢,夏家也罢,虽然着实打点,这里竟不肯十分沾手,倒都扮出一张笑脸相对。

    就是薛蟠那里,也是十分费心,着实打点得妥当。

    却又不肯将薛蝌放了去,唯恐自家夹在中间,两处难为。

    还是后面冯紫英、江霖等人着实嘱托,又瞧着夏家真个没了十分的人,他们方心思浮动,渐渐软了骨头,将薛蝌放了去。

    只这样的事,既起了头,后面如何,晓得事的人都能猜度出来。

    那夏家本也是大家子,如今因为没了人,又未曾攀附上来,自然有些下世的光景。可细论眼界,一干人等却也不让旁人多少的。

    一等瞧见薛蝌被放出去,他们心里便有了数,当时便暗中银钱打点,明里却哭天喊地得闹腾起来。

    官府衙门处倒还罢了,不过使人每日过去哭诉一回便罢,倒是薛家那头,真真是费了十二分的气力,一时拍门大哭,一时破狗血等晦物,一时又在门口做起水陆道场来,热热闹闹,三五日便生出新法子,周围一带,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幸而薛姨妈等人早已搬走,如今不过是些看门守户的家下人等。

    因本是打量着暂住一阵便回来,那边宅子又小,倒不曾带许多仆役过去,是以如今这里还有些人气,竟没叫人发觉。

    倒是宝钗,好容易磨得薛蝌得以回来,翌日般将这些事一五一十说与宝琴。

    宝琴近日身子大为好转,虽还没好全,却着实有了七八分。她又是一等聪明人,早就隐隐觉出宝钗似有什么藏掖的地方。如今忽得晓得这缘故,岂有不多思多想的。

    只是薛蝌已然出狱,薛蟠处又是打点妥当了的,她虽有心,却也无从入手,只得稍放一放便罢。

    见她这样,黛玉等少不得宽慰劝说一回,且道:“如今事情业已活了大半,你还只管担心什么?说不得再个十天半月的,薛大爷也就回来了。”

    宝琴虽然领情,内里却颇为不信,只等又过了七八日,忽就见官府那边放了人去。

    薛家自然无人不欢喜的,忙将薛蟠安置了,又着紧备酒菜,好生闹了一日。连着宝琴也起身来,且往薛家那边顽了一日,这才又回来。

    但等着回来,她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却是预备这几日收拾停当,仍旧在薛家住下,方才是个正经道理。

    倒是宝钗,因近日多事,倒还劝宝琴:“那夏家未必就此歇停,连着我们也不能回家安置,你身子单弱,何必立时回来?常日里得了闲,倒是与你林姐姐她们多聚一聚,也就罢了。”

    宝琴素日信服这个姐姐,又瞧着家中着实忙乱,倒也不肯再生事,自此歇停了一阵,也常寻黛玉言语。

    倒不是为了旁个,实是惜春孤介,而李纨淡漠,都不是十分能说得话的人。黛玉虽天性喜散不喜聚,于宝琴处倒也颇合脾胃,常日里家常说笑一回,还略略有二三分昔年贾家的情景。

    却说这日,她才摇着扇子过去,就见是自家的女人过来,不免有些疑惑:“伯母打发你来做什么?”

    那媳妇子见了宝琴,忙上来行了礼,方哭天抹泪诉说了一回。

    原来自薛蟠回来后,已然有五六日,那夏家也不知怎么的,竟打探到情景,如今已是舍了薛家宅子,跑到这里作祟了。幸而这里的巡视颇为森严,又有林家贾家等几乎素日亲厚往来的姻亲人家,倒还罢了。

    只是二三日一过,薛蟠却真个病倒了。

    薛家倒也费了十二分的精神,从大夫到药材,无所不费,打量着他是经了大难,不免身子虚弱,偶尔受了些风寒等小症候,方闹将出来。

    谁知连日吃药做事,依着大夫的法子,无所不至了,那薛蟠却一日连着一日,眼瞧着气息渐渐萎靡,倒有些下世的光景。

    薛家自然大惊,又特特请了旧年得用的大夫,他却出了个古怪方子。一应人参肉桂等物倒还罢了,却又有些稀奇古怪的药材,都需一一备齐。

    薛家瞧着无法,方打发人来托付这事。

    黛玉皱了皱眉头,因道:“这大夫果然妥当?”

    那女人忙赔笑道:“姑娘且放心这一件,连着我们姑娘也都信了的,自然是个好的。”

    “也罢。”黛玉虽觉这些药材着实奇葩,什么经霜三次的芦苇等玩意儿,但见宝钗也没有拦下,不管是什么原因,倒也不好推辞,因应承下来:“我打发人往城外乡下打听了,凡有的东西,自然送过去给姨妈与宝姐姐。”

    那女人听说,自是含泪连声相谢,又陪着坐了一会,方才辞了去。

    宝琴见着,心里有些闷闷的,却在这时候,见着卫家也打发人来,送了些新鲜果子等物——却是卫若兰如今管着新进拉起来的京师人马。

    这些人马虽都是新兵,却有一样好处,多是正经人家的出身,有一半多身体便十分健旺。里头还有些昔年认了字的,或是旧日自家做些旁的营生的,调理起来,竟比旧年的那些更觉有精神。

    也是因为他料理人马,十分妥帖,早已入了宋佑康的眼,连着那边临闾关的李严,也颇知道了卫若兰。京中人家,自然一发将卫家看得重,常日里宾客往来,送的东西也是齐整。

    宝琴瞧了一回,都是素日得用的,不免叹了一声:“这个世道,亏得他们竟还能料理停当,连着这样的东西,都能照常送入京中。”

    黛玉听了,不由含笑:“越是这样的世道,这些东西越是少不得——倒是粮米等物,越发有些短了。我听着宝玉他们提起,如今青黄不接的,去岁又是这么着,亏得人口短了许多,不然那边库里只怕一发要空了。”

    “这还罢了。”宝琴道:“连着我这样在深闺里的人,都听说,那北狄连着乱兵两处,都似乎有些要回转的意思。只是不知甄家。”

    紫鹃在旁倒了一盏茶,正捧给两人,听见这个,不由得道:“怕是未必能如此容易的。”

    两人听见,都回过头看来,因见是紫鹃,便问她:“你知道什么?”

    紫鹃却是昨儿从江霖处知道的消息,瞧见两人留心,便笑着道:“原是昨日我去表兄处取点东西,他告诉我的。如今京师人马,已然打点了七八千。自然京师大城,这一点子人马不过撒豆子一般,不能十分料理齐全。可这周遭小城,却也渐次历练出了些人马,又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心却是齐全的,未必不能抗衡一二。”

    听是从江霖处得到的消息,宝琴不由点头称赞:“你那位表兄,既有眼界,又有才干,既他这么说,这等事倒也能信得了。”

    因多少是一桩大事,她后面又将这个说与宝钗,且叹道:“可惜旧年大哥他们,倒与这江大爷平平,不然前面那一阵,许是也能多点照应——便是多听他几句,许是也没得这个结果。”

    她只是想到梅家,心中多少还有些惭愧,耿耿于怀。

    那边宝钗听了后,却着实往她面上细细端详了一回,忽得生出了个念头来:琴妹妹自那日回来后,旁人一概不问不管的,竟有些孀居的模样儿出来。自家正是为此发愁,如今既有这么个人入了她的眼,不管能与不能,倒是现打听打听是真。

    既存了这心,她却没有往黛玉等处询问,反是后面自家坐车到了霍家,且寻探春言语。

    她这等周全人,自然不肯露出痕迹的,不过寻个话头,且来坐一坐,顺嘴儿聊起旧年种种,又将及已然安葬的赵姨娘、贾环两人,以此探查江霖为人品性。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