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门而来的军队憋着劲儿,层层甲胄中为首的骏马打了个响鼻,众目睽睽,面朝长公主和亲的车辇靠近。楼上观瞻的京城贵女们谨慎地低头私语,远望着最前的宁王,身着玄甲,颀长的身形凌厉卓绝,颇有些眼生。

    起初在场的百官没敢认出他的身份。

    谁能想到当年不受世宗待见,因参与夺嫡被削权就藩贬到西境的宁王如今竟然召集军队回京,哪儿有半点西境探子所言的病痨秧子模样?

    传闻西境天灾人祸不断,常有流寇作乱,饿殍遍野,宁王不过一庸碌无为的京城皇子,到了地方就水土不服落下病根,别说上阵杀敌,便是骑马巡街都能大病好几场。

    以至于朝堂上传出阵阵笑声,新帝即位时太后径直略过宁王,权当荣氏皇族没了旁支威胁,由着宁王在西境自生自灭。

    派去宁王就藩地的细作探子一批又一批,上报的实情都是宁王无用,大可放心。

    可如今真见了这跨马射箭的男子,所有人都惊异万分,说不出话来,终于认清透甲锥箭头直指自己脑门,稍有不慎就会被当街射.杀,绝非沾沾和亲使臣的袖袍这般简单。

    想到这点的和亲使臣更是匍匐在地,浑身抖得像筛子,就差痛哭流涕,磕头求饶了。

    “尔等要将长公主带往何处?”宁王荣赦将称手的弩.箭扔给属下,阴鸷的眼神扫过四壁高悬的绛红帷幔。

    手执武器的士兵压足了气势与皇宫禁卫停驾对峙。禁卫首领绷紧脸皮,却也只敢拔刀护住车辇,等说完一连串太后懿旨,盔甲里的汗都落下来了。

    宁王作为长公主的亲皇叔,世宗在位时便惯会护犊子,饶是与先帝各成一派,也从未波及过长公主。

    眼下世宗、先帝皆已薨逝,宁王此举无疑是准备扇巴掌。

    擅自带兵回京本是重罪,可新帝年幼,朝堂上不乏长袖善舞之人。

    摆在众人面前的,显然是个拥兵自重的西境藩王。

    荣赦的视线在车辇上格外停驻了几息,而后牵起嘴角,睨着众人战战兢兢的样子,声调极为徐缓,势要路人皆知,“大楚太后?区区落魄林氏女,先帝早死前一杯毒酒相赐,竟叫她与外戚勾结抗旨,妄想做大楚的主人。”

    “大楚长公主何等尊贵,下嫁给关外戎狄蛮子,令天下人耻笑?”

    正当众议哗然,荣赦将鼓鼓囊囊的布袋扔到和亲使臣的脚边。

    禁卫忍着惧意拿刀尖挑开绳索,充斥眼前的是一颗瞪圆眼珠的头颅,作戎狄人打扮,斩断的脖颈处结了碗口大的血痂。

    不少名门贵女惊叫连连,软绵绵倒地一片。

    太过紧张的荣云姝听到车辇外倒吸凉气的响声,相隔廿步之遥,岂能不知外面酿造的风波。

    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缓缓追近,她仍不敢确信,且不说西境路途遥远绝非数日便能抵达,宁王根本不可能再踏足京城,除非……

    顷刻,她从浑噩中惊醒,一股寒气自脚心往上蹿,来不及深想,身子已然探了出去。

    跑!

    她旋即跳下马车,也不知撞到什么,会有多少人围观她仓皇出逃,就算长公主的身份体面被踩进烂泥里,她也不能再与荣赦有任何瓜葛。

    荣云姝将心一横,边跑边准备揭下这碍眼的盖头喜帕,却听耳畔马蹄声逼仄,一只手拦腰截住她,她惊呼一声,脚下腾空,落在马背上。

    挣扎无果,身后起伏的胸膛依然紧贴着,更让她脸颊发烫,三魂七魄全都找不着北了。

    揽住她的那只手在颠簸中松了力道,头顶的气息似乎有些乱。

    她阖上眼,喉间忽然哽住,心头涌现的酸楚很快便扑灭了拼命挣脱的想法。

    等高头大马直奔王府,她被轻柔地抱下马背,方才还满脸严凛的宁王在暖色的阴影下步子很慢,用极温和的口吻,迫近他不想放手的唯一炙热,身不由己地停下来。

    “姝儿,我来晚了。”

    荣云姝慌乱间推开他,想站到离他更远的地方,命令他不要靠近。

    荣赦却早有意料,一把将她拽住,灼烫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厚厚的盖头摩挲她的脸颊,她到底如那摇曳悬风的柳絮,被他牢牢圈在臂弯里动弹不得。

    三年未见,相思成疾。

    荣云姝又落入那日思夜念的温暖怀抱,听着他唇齿缱绻的低声呼唤,心底漾起的旖旎渐渐浮出水面。

    正想着,皇宫高墙内的血腥气青面獠牙般向她扑来,父皇那双眼渗出太多不甘和恨意……

    她吓出一身冷汗,唯恐与荣赦饱含情愫的视线相撞,霎时变了脸色,推搡着挣脱他,脚下不稳便重重地摔到地上。

    “别碰我!”

    她缩着肩,攥紧了袖中匕首,“还请皇叔放我回皇宫。”

    荣赦俯身伸手,一滴热泪在他的手背上溅开。

    荣赦自以为她畏惧太后,这和亲之事本是胁迫,如今她要下嫁的戎狄首领被西境军队斩于马下,一切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他心疼地宽慰她,再度抬起的手意图揭开盖头,却因她躲开的举动悬在半空,沉了心。

    他的满腔热切亦在她的话语中碎成齑粉。

    她指着他的鼻子颤声骂道:“你违逆先帝遗诏,未经传召直入京城,眼下又搅乱和亲事宜,与那些乱臣贼子有何区别?”

    说得急了,她红着眼眶压抑着哭腔,反倒差点咄咄逼人的底气。

    “姝儿……”荣赦不愿看她被朝堂旧事拘了天性,执意要给她庇佑,于是揭了盖头,注视着面前的出嫁少女。

    今日,她穿戴这凤冠霞帔,衬得难掩的姿容不似平素如清风晓露中的梨枝,却能与落入掌中的琼蕊海棠比肩,比他时常梦到的模样更摄人心魄。

    情动之际,他用指尖描摹她的眉眼,呢喃道,“三年未见,姝儿转眼就想嫁给别人了?”

    他说过会娶她,就像这和亲懿旨不过废纸一张,只要她答应。

    “皇叔这话,从何说起?”荣云姝目光所及之处,是荣赦那张略带冷肃的俊逸面庞,“荣氏皇族子嗣悬绝,您是长辈,我与新帝都尊崇您,愿皇叔感念与父皇的手足情谊,放过我。”

    她口口声声拿皇室的血脉关系堵他,而这“放过”二字,仿佛将要踏出决绝的步子,拿刀子豁开昔日那道旧疤。

    三年前,她也是这番说辞,回绝了同他远离京城的念想,转过身便投进深宫高墙,与他断绝了所有的书信往来。

    她在躲他,而他被世宗削了羽翼,随手扔了块贫瘠多灾的封地打发出去,又遭先帝遣人暗中行刺,诸事缠身,再难轻易插足皇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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