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宅邸内外无亮光,后院的侧门敞开,像是请君入瓮,又不尽然。因为家仆迎上他们,领进门后,便有人沿途处理血迹,并制造了逃出郊外的假象。

    林锦芍特意为他们准备了客房,连郎中都请好了。荣云姝只好将荣赦扶进房门,不放心郎中的底细,便站在旁侧神情紧张。

    郎中却有些为难,放下药匣,伸出探看伤口的手僵在半空,转头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伤患的夫人?”

    荣云姝愣住,脸颊浮现出不自然的羞色,瞧了瞧荣赦注视而来的眼神,霎时走出屏风,撞上了在外缓步的林锦芍。

    林锦芍在外室沏了茶,令人在隔壁备好了热汤,望向死里逃生的荣云姝,她半边衣裙被鲜血染红,发髻散乱,但眼底的锋芒丝毫未减,对她质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把戏?”

    林锦芍却知道她眼下最担忧的事情,做出承诺,“放心,那郎中是外地名医,和妾身宅院里的管事是亲戚,这几日到此地探亲,暂居郊外,无人生疑。”

    “长公主和宁王的身份,那郎中也不会多嘴过问。”

    荣云姝盯着她的眼睛,半晌后才走近,接过桌案上的热茶,一杯暖意下肚,终于松了口气,道:“本宫姑且再信你一次。”现在荣赦重伤,她别无选择。

    “长公主不必忧心。倘若妾身有什么不轨之意,想必方才宁王踏进后院的时候,妾身早就身首异处了。”林锦芍轻笑着告知她另外的事,“毕竟宁王能赶回京城,去往北野连的宾舍要人,也是妾身的主意。妾身讨要的免死令,不知眼下还做不做数?”

    荣云姝惊诧地瞥向她,实在不明白林锦芍既然已经将她出卖给北野连,又为何主动给荣赦递消息,让她偷得一丝生机?

    “太后近侍的断绳令牌也是你拿出来的?”她从疑云中缓过神来。

    林锦芍道:“长公主可别问妾身图什么。妾身自有打算,只期望宁王把这事做得天衣无缝,最好能让北野连和太后反目。”

    充其量,他们都是这布局里的棋子,无意识成为了林锦芍的刀。

    荣云姝顿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林锦芍,她生长在林府,如何能耳濡目染学到这许多损人利己的阴招。

    但林锦芍直言并未将他们当成敌人,甚至还调侃日后将仰仗他们二人,只为在京城寻得此生安稳。

    倒也是。林商河在一日,林锦芍永远不可能在京城抬起头来。她是相府的耻辱,亦是林商河的手里捏着的废子。

    父女相残显然不容于世,可林锦芍选择向林商河的敌人示好,尽管心里没多少效忠的意思,但也的确能最快达到目的。

    或许,林商河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青出于蓝,倘若她是相府嫡子,那大楚江山的下一任权相定然危险百倍。

    荣云姝随丫鬟到隔壁梳洗之前,在门边对林锦芍道:“本宫说出的话绝不会反悔。”

    免死令之事,她允诺了。

    林锦芍抬手的动作微滞,唇角牵动的弧度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多谢长公主。”从相府寿宴那日起,她一开始的选择,虽中途有失偏颇,但能借此与长公主交集,也算了却了她一番心愿。

    她也曾期盼闺阁懵懂时的知己密友,哪怕而今两相戒备,也好过她日日以伪装示人。与长公主相处时,她才能真正放下佯装的表象,将自身的私欲袒露无遗。

    既如此,她何苦择朽木而放弃未来平坦的大道。

    林锦芍浅酌品茗,视线投射到内室的方向。郎中擦了擦汗,从屏风里侧走出来,仆从弯着腰端出一盆盆血水和换下的布料。

    荣云姝迅速换洗完毕,将拢好的发丝用木簪简单挽了发髻,身上的血污衣裳已被丫鬟拿去销毁,此刻再出现在众人眼前,一扫之前的狼狈和恍然,赫然自带贵气。

    郎中毕恭毕敬地回禀荣赦的伤势,大抵是失血无力,伤口缝上给了汤药,还需静养伤势,这几日尽量不舟车劳顿,最好不要催动内力。

    “那脖颈处的咬伤,也处理好了,就是日后可能会留疤。”郎中略带歉意,就算皇宫里最好的太医来看,亦是这么个说法。

    林锦芍却掩唇而笑。

    “知……知道了。”荣云姝粉颊桃腮的模样恍若刚出嫁的小女子。

    她的思绪飘远了。

    羞赧中尚有些自责,荣赦当时强忍痛楚揽住她宽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荣云姝保持呆愣的姿势坐了许久,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性命无忧便好,大不了这几日让荣赦安心待在宁王府,反正和谈事宜已然推后。

    林锦芍再嘱咐了郎中几句,郎中低着脑袋应声,然后和管事一齐到后院歇下,权当这事从未发生,照往常那般探完亲,之后再离开。

    林锦芍见伺候穿衣的仆从也从屏风走了出来,便转身去寝房歇息,临走前提醒道:“长公主在哪儿歇息都可。过了今晚,院里的下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旋即贴心地紧闭房门。

    微微张口想解释什么,荣云姝没底气地踏进屏风后,见到面无血色的荣赦,此刻躺在床榻上,被衾里的手指抬了抬,沉寂地睡着那儿,让她患得患失。

    若是再晚几步,荣赦会不会……

    荣云姝岂会不知,荣赦冒着重伤颠簸回京,又被她一番受惊挣扎,能带着她逃离宾舍已非常人能及。

    她颤抖着伸手想触碰他的脸,突然记起什么,缩回身边,就守在他的床榻旁枯坐了后半夜,等着等着,便疲惫地闭上眼,睡着了。

    窗外的一缕光亮唤醒了枝头的鸟啼。

    荣云姝抬起脸来,耳畔的笑意却低低传来,荣赦支撑身体坐起来,见她额头的红印,探手拂去她眼角压折的发丝,“长公主,该起身了。”

    她垂着眼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左右扫视,方才发现她身后拢紧的外衫。

    迟钝地反应过来,荣赦已经早早醒来,坐在床头瞧了她许久。

    本想将她安置在床榻上,但她睡得并不安稳,又攥紧他的手,略微动作便会被惊醒。

    所以荣赦清醒后尚有气力时,才敢坐起身替她披上外衫,幸好这房内备足了暖炉,宿在床榻边别的事没有,就是容易手酸脖颈疼。

    想到这儿,起身活动的荣云姝忽然俏脸微红。

    荣赦也知晓了什么,抚摸脖颈后侧的咬痕,不禁流连几息,下了榻,衣袍遮掩,外人看不出有何不妥。

    “长公主不必介怀。”

    她却低垂着脑袋,心跳如鼓。

    “皇叔,你的伤势……”荣云姝旋即调转话头,想上前扶住他,但荣赦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示意他伤势尚可,走路的力气还是有的。

    敲门进来,林锦芍在外室见到安然无恙的两人,眼底的打量意有所指。

    可话未出口,荣赦手里的长剑已然出鞘,剑尖直指她的咽喉。

    杀意凌然。

    荣云姝也没料到荣赦出剑如此快,方寸之间便能要了林锦芍的性命。

    “林锦芍,迫害大楚长公主,你死不足惜。”

    林锦芍僵住身子,仿佛被扼住了声息,说不出话来。即便她坐在宅院能谋算诸事,可生死一念,宁王常年驰骋边境,手中的剑肃杀难挡,是她一个小女子毕生无法抵御的威胁。

    荣云姝这才知晓,林锦芍求免死令的意图,她想让陷入虎狼巢穴的人亲口保她。

    城府至此,如何能不在意?

    “皇叔,放过她吧。本宫允诺过,可免她一死。”她更担忧荣赦气极,动了内力,加重伤势便得不偿失。

    荣赦沉着脸,将长剑回鞘。

    林锦芍顺势退到门边,掌心捏出了薄汗,半晌才恢复神智,隔远扶门道:“妾身便知晓,宁王殿下对长公主情深意重,会冒死搭救。”

    林锦芍面色灰败,目光却定在荣云姝的脸上,“长公主得此良配,当真羡煞妾身。”

    荣云姝蹙眉,按住再起杀意的荣赦,“本宫与宁王皆是皇室中人。”

    林锦芍道:“长公主不必忧心。妾身也只是无根据的揣测。世人皆知,宁王殿下乃世宗的血脉。”

    她手里又没有混淆作乱的证据,只是和两人处久了,察言观色之下再将长公主当年昭告天下终身不嫁的誓言仔细回味,以往全京城都在揣度的病逝心上人,与宁王殿下何其相似?宁王的身世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时辰不早了。妾身就在此恭送二位。”林锦芍收回视线,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不会多此一举,去窥探他们二人的秘辛。

    荣赦暂且信她。

    宁王府的侍卫在后院备好马车,两人不再耽搁,各自回到了来处。

    宁王遇刺,肩伤复发无法上朝,太后听闻便立刻差太医去瞧,突然惊闻他左腹受伤,从中提及结戎人的字眼。

    朝臣面面相觑,将目光投向了林相。

    林相含糊着替北野连辩解,太后宣北野连觐见,北野连却闭门不出,当日下朝后直接让宾舍随从将太后近侍的令牌送到了寿庆宫。

    言语中埋怨太后出尔反尔,派人将荣云姝抢回了皇宫。

    太后想逼问荣云姝有关先帝的遗诏等诸多秘密,这件事北野连心知肚明,于是更觉得大楚人心叵测。

    同盟双方有了嫌隙。

    这下换成了太后有口难辨,顿时要去清晖殿瞧瞧装病的荣云姝是否在皇宫。

    正欲起身,宫门处有人禀报:“太后娘娘,长公主求见。”

    太后嗤笑着将茶盏砸向垂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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