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银杏树繁盛在春天。

    而在十二月的寒冷之中,它的枝叶枯干了。

    ***

    太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只知道,当他看到魔人站在今时身后,往自己的方向那么无辜又疑惑地看来,好像在问“那是谁”的时候。

    当今时那么自然、那么熟稔地回答着,转身向他走去的时候。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倏地炸开,炸出一个大洞,血肉横飞。

    ——为什么......?

    ——不可以啊。

    ——回来啊。

    他是你最讨厌的恐怖分子,你不可以和他——

    但在下一秒钟,隐隐有些发红、扭曲的视野骤然清明,他想:是了。小朋友那么厌恶恐怖分子,如果看清他的本质,一定不会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的。

    ......可是。

    现在,他说不定会觉得,比起自己,魔人反而要更可信一些。

    毕竟自己,对他......

    ......做出了那样的事。

    ......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他们单独呆在一起。

    于是他拼凑好自己支离破碎的内脏,不去管正在流血的心,露出清爽的笑容,说:“呀,不知道两位喝茶加我一个,可不可以呢?”

    ***

    乱步先生可以明确告诉魔人“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示威。

    但如果国木田君和与谢野小姐知道了,以魔人的观察力,很难瞒住。这样的话,作为非脑力派的他们,在老鼠们的算计之下,恐怕会非常危险。

    ......至于,那个人。

    如果只是在魔人面前示弱就可以把他找回来,那么无论多少次,他都愿意。

    ——但是。

    虽然很想,真的很想。

    缠着他,一刻不松开手,直到他心软为止。

    他会心软的,他那么善良得不可理喻,他一定会的。

    ......可还是害怕啊。

    害怕把自己的心剖开给别人看。害怕他还是会拒绝。

    也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他说,每一句,都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出口。

    ......

    而且,如果自己和他距离过近的话,也会让他身处危险之中吧。

    毕竟,最开始魔人会对他感兴趣,很可能就是目睹了自己看见他时的反应。

    虽然今时能从那次爆炸中生还,大概率是因为拥有超乎常人想象的异能。

    ......可是他不能赌。

    因为,要是赌输了,再要失去他一次的话。

    自己真的会崩溃的吧。

    ***

    早上的阳光很轻淡,洒在人身上,尚未带着炽热的温度。

    今时站在他旁边,看向远处的海,说:“......今天天气挺好的啊。”

    太宰懒洋洋地嗤笑出声:“想不到,小朋友你还挺像个英国人的呢*?这几天不都是好天气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带你去哪儿玩呀?”

    “......”今时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自己,说:“......不用了。你很累了吧。”

    “......”

    他一时间有些想笑,心里却又泛起来一点酸楚。

    是啊。......我是很累了啊。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认我,又不肯理睬我。

    ......对乱步先生、就连对那个魔人,都比对我好。

    ......

    他酸酸地说:“你也太下属失格了,这才注意到吗?”

    听见自己这一句带着刺的话,今时却笑了,笑得那么没有阴霾,又带着那么浓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温柔。

    然后向前,抬起手臂,把自己笼进了他的怀抱里。

    “休息一下吧。”

    像是低低的风声,他的声音在耳畔这么说着。

    ......

    一瞬间眼眶有点发酸,他把脸埋在今时的肩膀上,闷闷地说:“......我没有真的想和那些女性殉情,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的。”

    “......你不在的这两年,我快难受死了。你知道吗。”

    “......嗯。已经没事了。”

    带着暖意的手在他背后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今时...!”

    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他抬起手,用力地回抱住眼前的人。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可就在这句话出口的刹那,他的手臂只捞住了虚空。

    面前今时的身影逐渐变得虚幻了起来。

    “——”

    他一下子就慌了,拼命想要大喊,想要留住他,可就算用尽全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站在那里,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彻底变得透明。

    ——可是不要啊。

    你不能走啊。

    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你啊......!

    ......

    ......你走了,我又要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啊......

    ......

    就在他失魂落魄,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的时候。

    “叮——”

    “——”

    ——太宰睁开了眼睛,视线里是蓝色的天花板,耳边是和国木田定好的闹钟在响。

    另一张床上的国木田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摸索眼镜:“......真快,一点了啊......”

    “......”

    他说:“国木田君,我先去楼下散散心。”

    “......?楼下有什么可散心......”

    不等国木田嘟嘟囔囔的问题说完,太宰起身,胡乱整理一下身上的绷带,然后跌跌撞撞地向楼下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窗外一望无际的黑蓝色的海,以及海上一轮圆月,月光如银,镀在波光细碎的海面上。

    他却无心欣赏,借着泼洒在地板上亮如白昼的月光看清了沙发的位置,也看清了仰躺在上面的人。

    ——然后莫大的安心感一下子击中了他,他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

    ......真好啊。

    他还在啊。

    ......

    同时他也仿佛凝固在了那里,看着那个人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起的眉心,很想伸出手去抚平,却没有办法上前一步。

    ......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那样,对我笑一笑呢?

    他近乎祈祷一般想着。

    ......

    ——然后他的视野骤然模糊了一霎,天旋地转,下一秒钟,就被人钳住手腕掀倒在了沙发上。

    他尚且没有清醒的大脑完全来不及消化这一连串变故,连反抗的本能都没有生出,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就和面前一双猛兽一般的金色眼睛对上了视线。

    一瞬间,直透入骨髓的危机感传来。

    “——”

    要打我吗。

    要杀了我吗。

    但是,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也没什么关系。

    不,不如说只要是这个人,无论对自己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让他消气。

    只要能让他......不再离开自己。

    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就在他仰望着自己身上的人,认命一般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放弃了一切抵抗,只等待着他对自己的审判的时候。

    手腕处的力道骤然减轻,那双金色的眼瞳恢复了平日的温度,他松开手,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说:“......应激反应,抱歉。”

    “......”

    危机感消弭,原本被压抑的感知一下子正常运作起来,身下柔软的沙发和身上另一个人的存在都无比鲜明,他的手指覆在自己手腕上的触感,他的袖口在自己的耳边摩擦的触感,甚至能听到另一个沉沉的心跳声。

    ......从那个人身上传来的温度,比起梦里那个仿佛随时要消散的怀抱,真切了一百倍,也炽烈了一百倍。

    就好像一个快要冻僵的人,骤然沐浴在火焰的光明中一样。

    就好像快要枯竭至死的心脏里,有什么静静地生根、发芽,开出了随风摇曳的花朵一样。

    ......

    突然很想,让时针就停留在此刻,不要再转动了。

    永远,永远,就这样下去吧。

    ......

    在他打算抽身离开的前一秒,太宰抬起手来,像快要养分耗尽而死的菟丝子一样,轻柔地,竭力地,攀住了他。

    然后,哑着声音说,

    “......不要走。今时。”

    求你了。留在这里,陪着我。

    我早就已经......再也离不开你了。

    ......

    “......”

    换来的是一生般漫长的沉默。

    然后那个人轻轻地掰开了他的手指,站起身来,用那么熟悉的声音,无比轻柔,也无比残忍地说,

    “——不好意思。

    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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