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搁着的茶盏正冒出悠悠的热气来,茶香氤氲,可屋子里的人却并没有心情品鉴。

    苏瞬钦错开视线:“郡主误会了。”

    他每次都会这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避开她的问题,姜虞偏不放过他,反而靠得更近,仰着头看着他:“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是你自己说互不干涉,可屡屡干涉我的又是你,苏瞬钦,你这样自相矛盾,到底是有什么理由,说都说不得呢?”

    “苏某只是不想郡主涉险。”

    “开个馆子而已,能有什么险?你不如好好承认就是关心我,那我看在你这么关心我的份上,我就听话一回,怎么样?”

    “皇命在身,还请郡主不要为难苏某。”

    “皇命,皇命,你就知道皇命!”

    “郡主,你我之间,彼此心知肚明,就不必再互相试探了吧。”

    “心知肚明?我偏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摸不透你的心思,这算什么心知肚明!”

    姜虞气急,抬手便朝桌上茶盏扫了过去,而他书桌上卷册繁多,这一下,不只将那白瓷茶盏扫到了地上,更是零碎地带下不少东西。

    丁零当啷的声音让人为之一震,便是姜虞自己也愣了一下。

    白瓷碎裂,里头的茶汤也飞溅了一地,而姜虞带来的那本账册,连同苏瞬钦的几卷书,一纸画,通通掉进了茶水里。

    “姜虞!”

    苏瞬钦一眼就看见了那卷执灯美人图,他本是拿出来研究,想看看其中的所谓线索到底在何处,却不想被姜虞失手扫到地上,堪堪掉进了水里。

    外头漆墨点书听见声音都冲了进来,看见这一地狼藉,愣了一下,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了。

    姜虞原本被吓得不轻,可一听他喊她名字,登时心里的怒意便又重新燃起来。

    她看见地上那半展开的美人图,冷哼一声,一手便将那卷图提了起来。

    “还说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还不是守着这种美人图!就这样还说我肆意与别的男人见面,苏瞬钦,你真虚伪!”

    “姜虞!你放下!”

    眼见那大半张的图纸都被沾上了茶水,而姜虞的动作又毫无怜惜之意,苏瞬钦气急攻心,语气便也跟着更为冷厉。

    姜虞还从没见过他这样,上次在宫里是因为喝了酒,可这次,他分明清醒,却这般对她。

    少女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张美人图都让你这么珍视,难不成这图里画的才是你梦中情人!”

    “姜虞你够了!你怎么想我怎么怪我都好,把图放下!”

    “不就是个破图吗,谁稀罕!”姜虞抬手,狠狠地将那卷图纸扔到了地上。

    苏瞬钦连忙去捡,见那图上的茶渍,甚至不惜用自己衣袖去擦。

    姜虞哪里想到一张破图都比她重要,她脑子一热,干脆厉声道:“跟我在一块这么委屈你苏大才子,那和离好了!反正祝文岳都和慕容鸳订婚了,总不可能再来娶我,我们和离好了!”

    苏瞬钦擦拭卷轴的手蓦地顿了一下。

    书房里突然一片寂静,点书与漆墨惊讶地看着争吵的二人,却不敢上前阻拦,姜虞恍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突然惊慌失措,想要开口挽回,可又强撑着不愿低头。

    地上洇开的茶水沾湿了那本崭新的只写了一页的账册,所余不多的热气,挣扎着蒸腾出最后一线白雾。

    谁都没有说话,良久,才听见苏瞬钦有些暗淡的声音:“时辰不早了,郡主早些休息吧。”

    姜虞轻擦了一下脸颊的泪痕,声音很轻地应道:“你也是。”

    她带着点书离开了,苏瞬钦失魂地跌坐在椅子上,直到漆墨将地上碎裂的瓷片都收拾下去,这才起身,重新将那卷执灯美人图收好。

    夜已经很深了,漆墨拿着终于晾干了的账本,犹豫地问道:“公子,这个要给郡主送过去吗?”

    苏瞬钦抬眸看了那变得皱皱巴巴的账本一眼,道:“搁下吧,明日我去送。”

    漆墨退了出去,苏瞬钦看了那账本许久,终是抬手,轻轻翻了开来。

    一看便是有经验的掌柜所写,条条账目清晰明了,只是有几行,因为沾了茶水,已经脏污一片。

    他翻了两页,看了她的添福酒馆第一日的进账,待意识到自己竟是在笑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原本捏着纸页的手指,忽然从薄薄的纸张上离开,苏瞬钦猛然回了神,本来欣然的微笑,也转为了无奈。

    他自然知道自己是高兴的,见到她的酒馆有了进项,见到她为此兴奋不已,他心里也跟着欢喜,可那些欢喜,早已跃出了本该圈定的范围,他再不敢任由其生发生长。

    原本以为,有与姜熠的约定,有与她的和离书,他便能自持,更不会越雷池半步,可真当与她同处一个屋檐,偏她似什么都不懂一般屡屡试探,他又哪那么容易应对自如?

    可他不能,更不该,在接受姜熠所托付的兵符之后,还对她有所留恋。

    只是感情一事,并不像他一路行来的那些计策、谋算,它无根可循,更无凭可依,纵他能辅佐姜熠一步一步将皇权重新揽回手中,纵他有把握终有一日为苏府当年惨案翻盘,可他却应对不了那少女哪怕一句简单的质问。

    更甚至,这区区数月的相处,便已让他在听见那刺耳的“和离”二字时,如芒在背,犹鲠在喉。

    苏瞬钦长叹了一口气,将那褶皱的账册合上。

    待明日物归原主,再行定夺吧。

    *

    次日清晨,姜虞起来时便已下了薄薄的小雨,清凉的晨风吹散了连日来的暑热气息,也打落了不少尚是墨绿的叶子。

    她才洗漱毕,便有丫头来禀报,说是苏公子来了。

    姜虞起身去看,从打开的半扇窗子瞧见他撑伞而来,手里仿佛还拿着东西。

    不得不说,便是昨夜他们才大吵了一架,可人看到漂亮的东西,确实心情会莫名变好。姜虞只要看到他站在那,便觉满院子花草树木都失了颜色,饶是雨里,看他打着伞,便觉赏心悦目,让人移不开视线。

    只是伞下那白衣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却忽然反应过来了。

    昨日她失口提了和离,该不会苏瞬钦真的找她和离了吧?

    她心里虽恼他屡屡拒绝,几次三番找借口,可真要和离,她心里实是不愿的。她上下两辈子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人“骗”到手了,哪里舍得松开呢?

    于是姜虞翻身躺回了床上:“点书,和苏瞬钦说我身子不舒服,就不见他了。”

    “啊?”点书一脸迷茫,可瞧见苏公子已快走到门口了,又来不及问为什么,赶紧出去将人拦下。

    “公子,郡主身子不舒服,说就不见人了,还请公子先回去吧。”

    “不舒服?”苏瞬钦微惊,“是不是昨夜雨凉,忘记关窗了?”

    点书看苏瞬钦脸上瞧不出一点昨夜的愤怒来,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也,也许是吧。是奴婢疏忽了。”

    “只怕是有些受了风寒,还是请郎中瞧瞧吧。”

    “不,不用!”点书赶忙将人拦住,“郡主说她休息一会就好了,公子若是有事,不妨告诉奴婢,奴婢转告郡主。”

    苏瞬钦想了想,还个账本,也未必非得见她一面,便道:“劳烦点书姑娘,将此账本归还郡主。昨夜苏某失礼,还请郡主原谅。”

    点书接过账本来:“都是奴婢分内之事,谈不上劳烦。”

    “多谢。”苏瞬钦见她将账本接下,便也放心了,因还要前往太学,也不久留,转身准备离开。

    点书便裹着账本跑了回去,姜虞一见她回来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说什么了?”

    点书将账本搁下:“郡主既然这么关心,怎么不自己去见公子一面呢?奴婢瞧着,苏公子好像不生气了,还让奴婢转告,说请郡主原谅他昨日失礼。”

    “你懂什么?我不能见他。”

    “苏公子只是把账本还回来了,可奴婢瞧着这账本都皱了,要不然,换一本新的吧。”

    姜虞摆手:“你去找那掌柜商量就好了。苏瞬钦,他就还了个账本,就没说别的?”

    点书摇头:“苏公子什么都没说。”

    姜虞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起身,抽出柜架上的一把伞便跑了出去。

    等她追到门口的时候,苏瞬钦正要登上马车往太学去,还未及收伞,便听见有人喊他。

    “苏瞬钦!”

    他忽然抬起头来,隔着细密的雨幕,看见那撑伞的少女。

    “账本我收到了!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本郡主就再原谅你一回,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苏瞬钦朝她笑了一下,而后便登上了马车。

    姜虞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马车离开,才傻傻地笑了出来。

    他没提和离的事,那这事,就是过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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