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寻常乞丐那般腌臜窘迫,哪怕是饿着肚子,走路仍然不紧不慢。
云淮安和她走了一阵,折过一个墙上攀着青蔓的转角,径直走向一家包子店。
包子店门口层层摞着几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笼屉,氤氲的白雾扫过江斐苓鼻腔,肉香气勾得她涎水直流。
江斐苓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家打牙祭的时候,家中总是给她备好了丰富饭食,她惯常吃那花炊乳鸽、桂花蜜汁茄、贵禧佛跳墙,以酒酿青梅佐餐。
可是,她现在有家不能回,也无法告知爹娘苦衷,不由得蹙紧了眉,微叹一口气。
包子店的小二正带着灰色布冠,肩上搭着条土色毛巾,脚步捣腾得飞快,忙着四处招徕客人。
正是晚饭的点儿,往来的客人众多,江斐苓担心有人认出她来,于是揉了把头发,弄得更凌乱了些。
见云淮安停住了脚步,眸光扫向店内,她也顿了足。
“肉包子,吃么?”他侧头看了一眼笼屉,慢声慢调道。
那泰然自若的表情,全然不似个讨饭的乞丐,反而像在为客人介绍自己开的店。
江斐苓虽没说话,哈喇子却流得老长,云淮安一笑,心中了然。
他近前几步,将两枚铜板放在自己手心上,走到那来回蹦达的小二身边,道:“劳驾,买包子——”
小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却见他一身破烂衣衫,于是翻了个鄙夷的白眼,道:“臭要饭的,去去去,边呆着去,别脏了我的店,碍着我做生意。”
江斐苓听了这话,颇有些拉不下脸,脸皮霎时间红成一片。
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言语,听得人心中很是不爽。
但江斐苓又不好发作,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一吵架反而吸引人目光,容易招来祸事。
然而,那云淮安似乎是被人轰惯了,完全不为所动,仍然开口道了一句:“劳驾,赏两个包子,今晚我就不找兄弟们来了。”
兄弟们……
小二鄙夷道,就这么个破落乞丐,还呼朋唤友……想必也都是些不入眼之流。
可看着眼前男人自若的模样,忽然心中起疑。他稍作细想,登时眼皮一跳,眼睛瞪得溜圆,惊道:“你!原来是你们!”
小二漆黑的眸子打量云淮安一番,态度大变了样,口中打着结巴道:“要……要几个?”
云淮安伸出两个手指头,过了会儿又伸出了两个,道:“四个。”
“刚才不还说要两个嘛,怎么……”
“六个。”云淮安语气淡淡,又加了两个。
“……”小二原地打了个哆嗦,废话不多说,连忙用纸包了六个包子,递给云淮安。
“谢了。”云淮安倒也客气,将那两枚铜板搁在桌上,接过包子还冲他笑了一下,差点没把小二的屎尿吓出来。
江斐苓看着店小二又惧又怕的神情,心中不解。
多年深闺生活并未告诉她如何讨生活。她也不明白一个店家缘何会怕要饭的乞丐。
思绪万千间,云淮安已经走到江斐苓面前,将纸袋直接塞进她手里,道:“趁热吃吧。”
江斐苓一脸纳闷:“那你呢?”
“我不饿。”倒挺大方。
她跟上云淮安的步伐,从纸袋中拿出另一只,递给他,道:“我吃不了这么多,你也吃。”
云淮安接过了那只包子。
她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包子也顾不得吃,问道:“你刚刚跟那店小二说了什么啊?感觉他好怕你。”
云淮安将包子往上一抛,又不费吹灰之力地堪堪接住,笑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东边江淮食坊的王掌柜得罪了人,一到饭点,门口就围拢一窝蜂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吓得客人都不敢来。报官也没用,前脚刚一轰走后脚他们就又来了,结果折腾了一个月时间,硬生生把店给拖垮了。”
江斐苓一怔,感叹道:“还可以这样啊……”
两人只顾着说话,绕过店后摞成一座小山等人来收的后厨垃圾,还没吃上一口包子。
这会儿,江斐苓饿得不行了,捏了捏手里热乎乎的包子,刚要吃上一口,却忽听云淮安道:
“不对,别吃。”
一抬头,便见男人严肃道:“你知道方才小二为何捡着边上那屉便宜包子给咱们吗?”
江斐苓抬起自己做旧做脏的袖子,直言道:“这不是很明显么?”
云淮安仰头哈哈一笑,说:“我猜这包子里的馅,大约是用香料遮盖过的死老鼠肉。”
这店也太黑了!
她几乎瞬间脱口而出:“我们去官府举报……”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声音忽而弱了下去。
“咱们没有证据。”
云淮安瞧着她发青的脸色,心知哪里是没有证据?不过是因为萧景行罢了。
但这时提及,便又是伤心事一桩了,索性岔开话题,回应她刚才的话:“老鼠药便是证据。”
他一指后厨垃圾堆揉成团的黄皮纸张,道,“这种药一包就能用上几年,可这起码有五六包已经用过的药,哪有一家店会有这么多老鼠?”
“哦。”江斐苓恍然大悟着点点头,肚子却又咕噜叫了一声。
云淮安一蹙眉,思量片刻,道:“大病初愈哪能吃这东西,我带你去吃些好的。”
“可咱们钱够吗?”江斐苓不无担忧,“你要用同样的法子?”
这说的便是乞丐围店的招数了。
云淮安却言语带笑:“放心,对付大店要有旁的办法。”
说话时这般胸有成竹,倒让江斐苓更加不踏实起来。
自仓促跟这位“官浔”走了之后,她便有许多疑问萦绕心头。
譬如,这男人身强体壮,身手不凡,总不至于连个打下手做帮工的活计都找不到,怎么却会混到如此地步?
想来想去,都只剩一种可能——他会不会也是被官府通缉的对象?!
想及此,江斐苓陡地停住脚步,脑中涌现出无数种可能性。
这人不会犯了什么重罪吧?比如杀人越货之类?
“怎么,又不饿了?”云淮安退着步子返回来,垂下目光看原地沉思的姑娘。
“哦,饿了。”
江斐苓回过神来,抬起头嫣然一笑。她毫无信心单枪匹马闯荡这人心复杂的江湖,退了那场婚,跟着他走,就已经没有后路了。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就已拾级上了淮香坊的二层,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果然是富贵之地,伺候的小厮都穿着锦袍马褂,头顶戴个统一的小瓜皮帽,胳膊上搭一条白色布巾,见客人来了,笑得殷切却不谄媚,将毛笔勾写的菜单摆在面前,一出声就敞亮:
“客官您来点什么?本店这酥花肘子可是一绝,要不您尝尝?”
当然,这是对旁人,对这二位衣衫破烂的客人,他们倒有些犯难了。
江斐苓也好奇,云淮安所说的对付大店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然而,小厮们还没来得及赶人,男人就从兜里光明正大掏出两粒碎银子,在手里若无其事地掂了掂,道:“怎么?不欢迎我们?”
这种客人怕是不好对付,既然已经进来了,万一闹将起来也不好收拾。领头的小厮暗道,再说了,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不是?
于是,他打个手势示意自己来,拎了张菜单上前,笑道:“二位客官,您来点什么?”
云淮安道:“先来一份酥花肘子,再来……”他顺着菜单看下去,征询了江斐苓的意见,又点了辣炒仔鸡、蜜汁荷兰豆、西湖豆腐羹和两碗米饭,然后将那两粒碎银子搁在小厮手心。
小厮忙不迭跑走了。
可看着对面男人毫不肉疼的气度,江斐苓更觉奇怪了。
他哪来的钱?即便讨来了钱,怎么又能花得如此大手大脚?
这钱的来路又是什么?会不会是……
云淮安早看出了她的困惑,没忍住偏开笑了一下,说道:“怎么?怀疑我的钱来路不正?一个乞丐怎么能到这种酒楼吃饭?”
江斐苓羽睫簌簌,犹疑片刻,再不掩饰心中所想。
“正是,何况你既然有钱,为何混迹于此,第一次见你,你还蹲在江府门口啃着馒头。”
“那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对我毫无了解,就敢堂而皇之地说嫁我。”云淮安随口逗弄一句。
这可把江斐苓噎了一下,也是,跟他走又怀疑他,实在不是什么君子之道。
失语半晌,才低声道:“不说这个了,我信你。”
云淮安眉眼间攒着阴影,沉默片刻,压低声音开了口:“还是解释清楚好些,你不必怀疑这钱的来路,更不必怀疑我这个人。我既带你出来,便是不愿看你毁了一生,无半点歹念可想。这钱……是你昏迷不醒时,我当了母亲弃我离开时留下的金锁头,换了些钱,够咱们生活一阵子的。”
他没告诉她,其实这是自己离宫时所穿锦服上的祥云纹腰带当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