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玩指甲的动作顿住了。她坐直身子,转过头来,右手撑着下巴看他,重复他的话道:
“你想要个孩子?”
她的神情认真的又好像失落的,第六莫名心软了,本来将要脱口而出的“想”字,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最终被吞咽的口水冲进肚里——他带有余地地回答:
“谁不想要个孩子呢?一个人再铁石心肠,听到孩子唤自己父亲,都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的。”
第五盯了他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她的声音听起来些许沙哑,都是他害的。
第六便不满道:“笑什么!”
“没什么,”第五摇头,“的确是这样罢,尤其像我们这种孤零零活在世上的人……”
说着,她的眼神和语气都飘忽起来:“若是能活到那时候的话,可是我……”
“别可是了,”第六打断她,“你不是吃过绝嗣汤么,生不了的。”
第五不说话了。
他甚至很贴心地为她建议道:
“你将来要是想要个孩子,大可以去收养一个。常常有爹娘将婴孩丢弃在寺庙里的——大部分是女婴——住持如果是那心善的,肯定狠不下心来不管他们死活,就收留下来了。然而这么多个孩子,靠香火钱实在养不起呀,巴不得有人找他们收养呢!”
第五默了默,答道“哦”,然后低下头去。
“喂,你怎么了?”
第六听她的语调奇怪,便俯身凑近前打量她的脸,发现她眼眶居然湿润了,他于是很慌张:
“干吗哭了,是我方才哪句话说错了么?”
“没有,你说得都很对。”第五抬头看向他,扯了扯嘴角,“自从你找了个师傅学读书,就很少跟以前一样胡说八道了,我非常欣慰。”
“哦……”分明是夸奖的话,第六听了却莫名不快活。
两人沉默了片刻。
突然,窗外下起倾盆大雨,从街道传来“下雨了!”“快收东西!”的呼喊,卷着风,暴躁地拍打屋内这扇唯一的窗户,砰砰砰,像有谁恨红了眼,提刀要来寻仇,在拍打仇人的窗户。
第五侧耳,觉得这些杂乱的人声与物音,这些烟火气,显得如此缥缈,不真实的,仿佛是从人间以外的地方传来,皆与她无关。
她觉得好孤独。
第五问他:“倘若你活到那时候,打算成亲么?”
那时候?对于他们这种刀口舐血的人来说,几乎活不到的,大家都早早就死了。
第六回答:“我估计活不到罢。”
“我说如果。”
第六便想了一想,道:“我以前学武时遇到一个师傅,他跟你一样,爱说‘如果’。”
第五听罢,也想了一想,道:“我以前在青楼时——”
“等等,青楼?”第六蹙眉,一把抓紧她的手臂。
他向来不懂得怜香惜玉,她被抓得疼了,兀自得逞地笑着说:“对,青楼。”
他马上还想说甚么,她抢在他前头先开了口:“听我说完!”
“哦,”第六不松手,怏怏道,“那你说。”
“那时,我遇到一个失意的客人。他喝酒以后不发酒疯,也不想要我的身子,只是滔滔不绝,蚊子似的。
“他告诉我,爱说‘如果’的人,心里是有期望的。然而这期望是对过去的,所以是绝望的期望。这位娘子,你可曾有吃过如果?
“我摇头,没有吃过,它是何种滋味?
“他说,如果是既甜又苦的,人咬一口,尝到了甜的部分,就会想再多吃几口,不幸下一口却是苦的,呸呸吐出来,可是心里还留恋那甜味,于是忍不住再咬一口。
“如果还是苦的呢?那样我肯定顶失望的,不会再尝了,把它丢掉喂狗吃。
“狗吃得下人的如果吗?
“不晓得。或许罢。狗连屎都吃得。”
第六听到半途,早已心不在焉。
从第一日见到第五起,他知晓她的故事必定不简单。这没什么,毕竟第三七司里没有人活得不复杂的。于是在第三七司,渐渐地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莫问太多。他便从来不问她。
她刚才说,青楼,客人,酒,要她的身子。轻飘飘的语气,像在讲雨后一定会放晴,放晴后一定会再下雨。
原来她过去做过那种低/贱的行当……他想象她在别的男人怀里笑,心中一揪一揪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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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心愿凶巴巴道:“臣、臣妾说过了,殿下不许亲我!”
“…………”
这话的确耳熟,她似乎的确跟他说过的。
李纹轻笑起来,看着林心愿——近来观察她吃得比以往多,变胖些了——她粉红了双颊,杏眸浸着紧张的水润,听他笑了,便瞪过来,气道:
“也不许笑我!”
“好。”
他嘴上这般答应着,心中丝毫不惧她的凶狠,因为那是她逼自己装出来的,拙劣得很,色不厉内也荏。忍不住调侃道:
“不若那只狗就叫‘不许亲我’罢,每唤它一次,便能提醒孤一次。”
林心愿顿时泄了气,忙摇头道:“不行,不能叫这个名字!”
“为何?”
“不为何……”林心愿嗫嚅,“臣妾不喜欢。”
她当然知道李纹在开玩笑,但害怕如果自己的态度不软和下来,他一旦被惹怒了,或者被挑起捉弄人的心,会真的给它取名叫“不许亲我”。
届时厚脸皮的他肯定不尴尬,丢面子的只会是她!
李纹勾唇道:“可孤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不行!”
林心愿听罢,彻底慌了,起身小跑到他那边的榻坐下,捏着他的袖角,很没骨气地求情:“殿下,臣妾知错了……”
李纹故作疑惑:“太子妃何出此言?孤可未曾说过太子妃哪里有过错。”
“…………”
他绝对是故意的!
林心愿舔了舔下唇,终于,豁出去了:“臣妾错在、臣妾错在不肯给殿下亲……”说罢,羞得双手掩面,再不敢直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