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然後就听见甘草低声唤她,问她是不是还醒着。

    如此深更半夜的来叫她,难道说竹哥儿那边已经没了!老太太觉得心头倏然壹凉,好好的壹对双胞胎的重孙子,转眼间就少了壹个!前些天她也去看过竹哥儿的情况,原本只是吃两贴药就好的小病小闹,怎麽突然就瘦得皮包骨头,没了人形了呢?唉,他娘现在还指不定怎麽伤心呢。

    虽然大房的川柏不是她亲生的,可是罗东府向来男丁单薄,除了三房的川朴有个嫡子及哥儿,他们家就只大房有壹个庶子前哥儿。四年前,大房中亲上做亲,让前哥儿娶了他嫡母赵氏的外甥女,董家的嫡长女兰姐儿。小两口郎才女貌和和美美的,隔年就生了壹对白胖的小子,给府里添了不少生机。自己对这两个重孙可壹直是疼得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只是最近家里出了逸姐儿的事,才壹时间没顾上大房的那头……

    老太太觉得自己自从去年过完五十大寿,精力就比从前短了不少,很多事情都是懒怠去管,睁只眼闭只眼就和和气气地过去了,从前逸姐儿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是对二儿媳妇的作为能装看不见就渐渐地真看不见了壹般,也让逸姐儿在家里受了壹点委屈。

    因为实在不想去看大孙媳妇哭天抢地的那壹幕悲景,於是她装作已经睡得很熟的样子,还轻轻地打了两个鼾。甘草又低低地唤了老太太两声,见她睡得实在很沈,这才闭上口轻轻退出去。

    老太太立刻停止打鼾,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撩起门帘的窸窸窣窣声,然後是“吱呀——当”的关门声。隔着门,老太太听得甘草模模糊糊的声音说道:“汤嬷嬷,我叫了好几声老太太也没醒过来,要不你明天早晨再来吧……你不知道,老太太因为竹小少爷的事儿正伤心着呢,刚才还在壹会儿翻个身壹会儿叹口气的,急得我们都不知怎麽办才好呢,难得她现在睡熟了……”

    然後,汤嬷嬷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我在水商观遇到不少事,现在是连夜赶过来的……假如只是三小姐壹个人的事儿,明日再叫醒老太太也无妨,可是现在还跟竹哥儿扯上了关系……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说,总之先去把老太太叫醒了再说!”

    老太太从软榻上直挺挺地坐起来,逸姐儿那头又怎麽了?红姜怎麽大半夜从道观赶回来了?胡乱地踩上软鞋,老太太壹撩帘子走出耳房,“咚”地推开屋门问:“出了什麽事,还不快说清楚!”

    “老太太先莫急,道观那边儿很好,三小姐在那里住的也很好,我现在自己先回来这壹趟,是有个事儿想跟你说壹说。”汤嬷嬷壹面搀着老太太往屋里去,壹面转头吩咐道,“甘草你快去掌灯,开半扇外间屋的窗户,再给老太太端壹碗清心薏米羹来,里面多调两匙蜂蜜。”甘草答应着去办了。

    老太太的壹颗心仍然吊在半空,焦急地问:“红姜,你不是哄我的吧?如果逸姐儿那边壹切都好,你怎麽不明天早上接了她壹起回来?还是出什麽事了吧!”

    汤嬷嬷把老太太搀回软榻,壹边拉过薄被给她盖上腿,壹边软声说:“您只管把心放回肚里,老奴已经去道观见过三小姐了,她现在在那里住得很好,那里的姑子对她也是极好的。三小姐经过这次大劫,整个人比从前伶俐了不少,说话口齿清楚分明,壹条壹绺儿的就像个小大人壹样,比从前更讨人喜欢了。”

    正说着,绩姑娘托着壹个红漆盘从外面走进来,先把壹盅温热的蜂蜜薏米羹端给老太太,又把壹杯红枣茶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轻声对汤嬷嬷说道:“杯子很烫,嬷嬷放壹放再吃吧,我让甘草去点壹个艾灸盒给老太太捂壹捂脚心,还有刚才嬷嬷交给我的那个东西,我已经交给九姑并说明因由了。”

    汤嬷嬷点头道:“如今那个事也顾不上了,就让九姑慢慢去查吧,阿绩你去外面略坐壹坐,等甘草来了你就把艾灸盒接过来,让她下去睡觉吧。”绩姑娘应声下去了。

    绩姑娘是老太太房里的壹等丫鬟兼小库房管事,也是汤嬷嬷的养女。早几十年汤嬷嬷还年轻的时候,老太太和当时在世的老爷壹直想给她寻门好亲事,说了好几个条件都还不错的,可汤嬷嬷就是抵死不同意嫁人。老太太私下里劝她说男人好不好的也就那个样,壹样的见壹个搂壹个,壹样的睡觉打呼噜吃饭抓痒痒,她们作为女人嫁谁都是“下嫁”,最重要的嫁了人有个壹子半女的将来就是个依靠。

    汤嬷嬷把老太太的话记到了心里,过了壹段时间她连续收养了两个小男孩和壹个女婴,摆香案烧黄纸认他们做了义子义女,对天起誓说自己已经决定终身不嫁,并且把他们好好的抚养成人,希望老天见怜,保佑三个孩子长大後都孝顺懂事,将来能给她养老送终。老太太壹见她如此坚决也就不再勉强了,只是把她的月例提到了每个月十两银子。

    绩姑娘就是当时的那个女婴,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和她的养母壹样也是大龄未嫁,为人聪明细心,进退有度,从壹个四等丫鬟壹步步做到了老太太园子里的小库房管事。汤嬷嬷让绩姑娘在人前还是叫她嬷嬷,到了家里再管她叫娘,两人的感情胜过亲生母女,又都对老太太多年的照拂之恩铭感於心,因此她们现在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

    老太太抓着汤盅不肯喝,坚持地问:“不对不对,肯定是逸姐儿那边有什麽不妥!我是了解你的,临走之前我千叮万嘱让你看顾好逸姐儿,如果不是那边出了大事,你不可能壹个人回来的!从今天晚饭的时候我右眼皮子就开始跳,你快说出了什麽事!”

    汤嬷嬷也坚持地说:“您先喝上两口老奴就开始说,否则待会儿壹说上话,汤碗又被您撂到壹边儿放凉了。”

    老太太勉强含了半口,然後拿眼瞪住汤嬷嬷瞧,汤嬷嬷这才开讲:“今天傍晚我赶到水商观的时候,三小姐就好端端地在屋里坐着,只是有些鼻塞所以戴着面纱。老奴问过三小姐要不要请大夫,三小姐说与其请外头的野大夫还不如回家请老太太帮她瞧壹瞧。老奴瞧着三小姐不但安然无恙,而且经过南极仙翁的壹番点拨後,如今她浑身透着灵气,举止大方得体,眉眼间比从前有神采多了!”

    “後来呢?你干嘛自己回来?”老太太还是不肯相信道观那边儿的事壹切顺遂。

    汤嬷嬷叹口气,张开已经搓得壹片红肿的手心,沈声说道:“老太太啊,从前老奴就听人说有种叫做‘刁山药’的痒粉,其药性无比险恶,是那些窑子里的老鸨专门用在不听话的窑姐儿身上的。可是,就在我把老太太特意嘱咐给三小姐办的衣裙钗粉送给她的时候,最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衣服上居然沾有刁山药!而我跟三小姐壹开始都对此毫无察觉,於是我们都碰到了衣服上的刁山药,双手立时奇痒无比!”

    老太太对这种痒粉也是略有耳闻,惊怒交加地问汤嬷嬷:“好好的衣服怎麽会沾上那种东西,从哪里沾来的?”看到汤嬷嬷保养得壹向不错的双手红肿成现在的样子,老太太失声道,“逸姐儿也碰到了痒粉,她严不严重啊?红姜,这种药除了痒还会怎麽样?有没有毒?”

    汤嬷嬷先是摇摇头,然後又点点头,叹气道:“可让您说着了呢,这药据说是没有毒的,除了痒还是痒,要足足痒上两三日才好。如果耐不住这种从骨子里冒出的奇痒,就会狠狠地用手去抓,不多时就会抓破皮肉。可抓破了皮肉也照样痒啊,到那时抓不能抓蹭不能蹭的,还要活活地忍上两三日,只怕好好的人也要大伤壹回元气!”

    老太太用左手掐住右手的中指,听得壹阵心惊。

    “说到三小姐就更可怜了,她听说那是老太太特意带给她的衣服,高兴得把几件衣服放在桌上摸来摸去,突然间就被紮出了壹手的血!”汤嬷嬷比划着楚悦手上出血的那个部位,痛心道,“老奴就把她摸过的那件纱衣抖开,里面竟然掉出来壹大把又尖又细的白刺,看外形很像是来自壹种叫仙人掌的带刺植物!过了壹会儿,三小姐又开始死命地挠她的手背,挠完手背又挠手臂,壹直往上抓到肩膀,如果不是老奴制止了她,只怕那两只嫩生生的小手当场就要被抓破了!”

    老太太气得连连捶床,厉声道:“这是谁在我给逸姐儿的衣服上做的手脚,逸姐儿又招谁惹谁了!现在我还没死呢,就已经当面欺到我头上来了,背後还指不定怎麽诅咒我呢!难怪我最近身子总不爽利,原来这家里还住着壹个黑心鬼!”

    汤嬷嬷忙拍着老太太的背给她顺气,又把小几上的薏米羹端给她,劝道:“小姐你且请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这家里谁不敬重小姐,就算有壹个两个的刁奴在暗中兴风作浪,也成不了什麽气候。小姐你可要自己多多珍重,莫跟那些小人壹般见识,气坏了身子让这壹家子人指望谁去?”

    尽管老太太如今跟“小姐”二字不沾边了,但是汤嬷嬷在跟老太太两人独处的时候仍偶尔会唤对方作“小姐”,而且通常这个时候她就要开始说壹些掏心窝子的话了。

    “刁奴?哪个刁奴?”老太太敏锐地抓住汤嬷嬷话中的这个词,双目壹瞬不眨地落在她的脸上,问,“你知道是谁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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