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自乡下出来，没见过啥世面。”
那书生眨巴眨巴眼睛，对着眼前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一身素衣蔽体，头顶一道古怪斗笠，瞬时恍然大悟道：
“原来如此，不过贤兄长得倒是有点像咱京城的太子殿下。”
白乾眼睛微转，道：
“爹娘给的脸皮啊，随了那厮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本以为谁知那书生会点头同意，毕竟太子殿下在文人间的口碑可不是太好，谁知他却摇头道：
“长相随他又咋了，反正我就觉得是好事。”
说着，他环视了一眼周围那些谈笑风生的书生，又道：
“你看，他们这些人就是仗着老师教的大道理，总觉得那太子殿下万般不好，可背后嚼人舌根，又哪儿像是上层书院出来的子弟能做出的事儿呢？贤兄既是刚来京城，就莫要和那些人学坏了，长得像殿下没什么不好的。”
白乾微微一愣，心想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明眼人？
“还望兄台跟我说道说道。”
那人端起刚刚瞧不上眼的苦酒，一口喝下，烈酒穿喉让他猛啧一口，待嘴里辣意消散，才道：
“咱们京城的文脉看似和气，如若之说对儒家道德文章的理解，也确实如此，不过在年轻一代的读书人之间，却在对文史政治的见解上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老韩家为首，对当朝皇上与储君颇有微词的韩党，另一派则是我们这些支持皇家的奉党。”
“这二十年间，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他们人多，占主流，我们人少，比不得他们暗地里写的那些讽刺文章，自然是势微得很。我是奉党中人，与贤兄一样，也是乡下来的，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人没啥钱，控不住舆论，空有一张嘴，只能在大场合，人多的时候才与他们对着干。”
“所以啊，咱们奉党的名声可是差得很哟，很多人都认了怂，这些年走了不少，都去做学问去了，不敢再评论政事，现在放眼京城，敢在明面上与他们对着干的估计也只有我了，因此你看他们都绕着我走，其实就是怕我影响到他们的声誉。”
“其实咱也不是说硬要鼓吹白家皇帝有多好，太子殿下干了那么多混账事，我也不是硬要给他洗白，做这些不过也就是因为三个字‘气不过’，凭啥人家辛辛苦苦治理天下，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书生要在这里评头论足？有些个嘴碎的功夫，为啥不去做官，亲自治天下呢？”
书生惊天之言全可当为密辛了，白乾在宫里这么些年，也不曾听闻北方士林还有这档子事，他见这厮浑浊的双目，不禁有些怀疑其说的是不是昏话，于是笑问道：
“既都走得差不多了，为何你还要待在这里，携着经纶去南方不也一样？或者说埋头苦读，考个状元入仕，岂不比与他们斗嘴更好，实现政治抱负也容易些。”
书生摇头道：
“其实我没读过啥道德文章，就懂些经世之道，可现在的科举选官，儒家道德可是入门呐，我又如何考得过去？”
“对不识字之人来说，背几本儒家经典确实有些难，但你读过书，一两年学成中举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书生脸色没来由变得有些黯然。
“天下科举选官哪处不是留给有钱人的？我就是个穷酸书生，一没钱二没势，有怎比得过他们。”
他望着面色如常的白乾说道：
“实不相瞒，两年的会试我都落榜了，某个大人物的侄儿还是什么远方亲戚啊，来都没来却中了会元，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却连个贡士都不曾上。”
白乾回想着今年春闱入选会元的确实是个穿着富贵的年轻书生，在自己出宫入西蜀之前，也去了看了一道老爹亲自主持的殿试，那会元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如人意，甚至比不得几个身穿麻衣，皮肤黝黑的贡士，最后也不出意外的被踢出了前三甲。
他对着书生正色道：
“我觉得你可再试一试，明年春闱再去一次。”
那书生眼神已恢复了清明，笑着拍了拍白乾的肩头，畅然道：
“算咯，现在的官家，铜臭气比商人还重，考上去也是白搭。咱以后就好好做个奉党人，万一哪天舆论就倒向我们这边了呢？那我岂不是会成韩老儿一般的大人物？哈哈哈哈……”
书生大笑着喝下了剩下了半壶酒，拍了拍身上的雪渍，起身对白乾随意行了一个礼，笑道：
“贤兄，你知道我为何敢不顾权威，硬要替白家说话？”
白乾沉默着摇了摇头。
书生又道：
“因为我是读书人，睁着眼睛的读书人。”
“贤兄记得要将眼睛擦亮些，看清楚这京城腌臜的人情事故，我就不劝你站队咯，哦对了，在下复姓‘百里’，单名一个‘笙’字，不出意外的话，往后十年你都将会在各处听到我的名字。”
说罢，那叫百里笙的书生拿起桌上的两个空酒壶，走到一片空旷之处，抬手就往地下砸了下去。
不合时宜酒壶的碎裂声响起，打断了在场书生们的交谈，也打乱了凉亭下老头的思绪。
众人齐齐朝百里笙望去。
见所有人目光聚焦于自己，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折扇，单手一甩，折扇上赫然写着两行粗俗醒目的红色大字：“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砰砰砰！”
几道烟火声传来，天山闪烁着五彩的火光。
此刻，没有人敢说话，就连韩文秋也闭着嘴，静静等待着百里笙发言。
年轻书生独站百双冷眼前而面不改神，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如炬地扫过一圈，在韩文秋这位德高望重老前辈身上停留一会儿后，便拂袖而走，只留下一片铮铮铁骨般的文人风骨，扣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虽未发一言，但此情此景，却让素来觉得书生迂腐的太子殿下也一阵热血沸腾。
他抬头着看天，一片漆黑的夜空上，无数颜色绚烂的火光接连闪烁，就像这全是在满是污浊气的大洛士林里，总会有人如这烟火般，照亮整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