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言辞谦逊，与宫中常见宦官的说话方式有几分相似，不过他端水翘起兰花指的动作有些过分做作，神似戏楼的戏子，不像个活了多年的老人应有的做派。
魏忠早已察觉太子殿下眼神中的不解，遂伸手左右细致瞧了一番，开口道：
“老奴年轻时在京城带过几代戏班子，泛白病也是那时染上的。”
老太监这种一两眼看透人心思的能力，或许是与年龄有关，人情世故见多了，再就是道行太深，可这人如何看都不像是个道门佛门出生的啊，白乾不禁暗自心惊。
“冒昧问一句，魏老今年几何？”
这声“魏老”可谓给足了这位佝偻老人足够的面子，是客套话不假，不过从太子殿下口中说出来，就代表白家后生的尊重了，做了阉人近乎百年，魏忠对自己的身体早就看开了，他人尊不尊重无所谓，但今天白乾说出这两个字却还奇迹般地挺受用。
他行了个低头礼，再抬头笑道：
“殿下可知一个叫三清的白胡子老怪？”
白乾点点头。
“老奴比他长个三十岁，兴许是四十，时间长了记不太清，期颐之年往上再走五十春秋应该差不太多。”
老太监一语石破天惊，吓得白乾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强行咽下后，一脸震惊，一百五十年呐，能活到这个年岁的人，儿孙重孙恐怕早都死光了，后代估计都不再能叫出几个名字。且说多少门阀世家也就辉煌个两三世，存活个一百五十年的屈指可数，感情这老人比那些个有名有姓家族还存货得长些。
他禁不住摇头道：
“魏老属实……令人叹服。”
魏忠咧嘴一笑，阴冷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沧桑。
他伸出手，指着远方灯火微亮的竹屋道：
“殿下找的人在那里，陛下说要伺候好些，老奴便擅自做了决定，将人安排到了僻静之处。”
白乾点点头，起身欲离去。
没走几步他又回首问道：
“陛下身子怎么样了？”
老太监沉默许久不曾回答。
猜到答案的白乾迈步向前走去，不再多问。
……
碧竹苑顾名思义，全苑凡是可脚踏之处，目之所及之处，皆由西南之地的碧竹和楠竹搭建而成，古色古香，冬暖夏凉，是个避暑好去处，很有江南农家小院的味道。
建造者们都是入了籍的工匠，手艺精巧，白乾布鞋踏上没有声音，承受几人同时行走也没有吱呀声发出，确实精妙。
悄无声息迈过几条长廊，嗅了一路的竹子味道，白乾来到了那座未关门的小屋外。
走进一看，果真如老爹说要伺候好，屋内火光零星，竟比御书房还要亮堂不少。
北齐使团约莫十六七人，鸿胪寺卿已经回去，剩下的人出拓跋胤之外，都是些没什么名头的喽啰，被魏忠安排到了别处，这个僻静竹院里只住有拓跋胤一人。
此时已至夜里亥时，这位北齐二皇子还未落寝，一个人独坐于窗台下，盯着不见月亮的夜空沉思，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缺德事，连白乾来了也不曾察觉。
看着这家伙孤独的背影下，一只手臂在微微动弹，素来对北齐没什么好感的白乾，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好歹是个皇子，要女人说一声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拓跋胤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音吓了一跳，惊站起来转身望往来，削梨的动作僵在手中，白乾一拍脑子，这才发现自己误会了。
“无事，坐，就当自己家一样，莫要拘谨。”
他脸色如常地说道。
平息过来的拓跋胤意识到白乾方才的话另有所指，不过大家都是男人，他也没有觉得什么尴尬之处，冷哼一声便坐下，再度盯着窗外开始挥动手臂。
尽管已经知晓这厮不是干那种事，但看着这容易让人误会的动作，白乾还是觉得不舒服，抬脚将一旁的板凳踢飞出去，砸到拓跋胤脑袋上。
“对着这边削，有事跟你说。”
身为九境修士的拓跋胤那是一个皮糙肉厚，板凳砸到脑门上只感觉不痛不痒，既已寄人篱下，他还是转过身来对着白乾，只是脸上隐隐有了怒气。
白乾走到点着蜡烛的桌边，凑脸上去看了看，竟发现有几壶未开封的桂花酿。
他也不客气，拔起酒封就开喝，嘴里还念念有词。
“反正都是自家出钱买的。”
拓跋胤削好了梨，上嘴啃了一口，道：
“吃住都是我自己出的钱。”
白乾楞了一瞬，随后大言不惭道：“关我屁事。”仍然没有放下酒壶的意思。
拓跋胤对大洛太子的痞气略有耳闻，在太极殿体还验过一次，那时人多事大，他还以为这家伙与传闻有些出入，只是脾气怪了点，今天见面，才发现传闻有假，这人实际就是个土匪。
他又冷哼一声，啃着梨一言不发。
白乾擦去嘴边的酒渍，对着拓跋胤笑道：
“你爹缺心眼将你送到本宫手里，让宣战权易主也就算了，还吝啬，不派高手随行就敢让你独行来我朝，这被本宫扣下了你不写信骂他，反倒对我发甚脾气？是不是关久了没尝到女人滋味，给你闷憨傻了？”
受过良好教育的拓跋胤没有白乾这般厚脸皮，他冷笑道：
“殿下将张嘴上功夫用到治国理政上，应该比和我在这里耍嘴皮好太多，莫非殿下平日武功不练，书也不读吗？”
白乾也不恼，另外端来一张竹椅坐下，风轻云淡道：
“本宫慈悲胸怀，见你可怜，还是决定告知你一些事情，你若是个漂亮姑娘，我给你耍耍嘴皮子还差不多，一个大老爷们儿就别自作多情了。”
拓跋胤咬下一大口梨，嘴里咀嚼着含糊不清道：
“洗耳恭听。”
白乾翘起禹步，摆出嘲讽看戏的模样，讽笑道：
“听我说之前，你就没什么想问的？比如二月二都过了……”
“过了又如何。”拓跋胤再度转过身去：“我大齐若会为了一个皇子大动干戈，岂不让你南蛮子笑话？”
白乾深吸一口气，昂胸意味深长一笑。
远方长廊里，老太监魏忠隔空一挥手，这一瞬，拓跋胤脸上多了一张巴掌印，在烛火下格外红，就像印在了北齐的脸面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