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刑法加身亦无所畏惧的巫女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

    这大概是她二十多年来最为失态的一次,数次濒死她都从容以待,置之度外,此时却神乱色变,手足无措。

    她猛地站起来,腿间的佛经“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激荡起一层尘土,她看也不看,握住三日月宗近的衣袖就要往外走,步伐匆乱,神情紧张,一边走一边说。

    “三日月殿下怎么会来这里?此地危险,殿下还是速速离去吧!”

    但其实她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每走一步都在撕扯着身体各处的伤口,仅仅只是走了几步路,身上伤口崩裂渗出的血液就已经浸透了纯白的和服。

    鲜红与纯白的对比如此的刺眼,让忍不住探头往院中观望的萤丸一阵惊呼,孩子模样的大太刀飞奔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机动值最高的小夜左文字。

    “主公!小心!”只到膝盖那般高的短刀飞奔而来扶住了苏流,支撑着她颤抖的身体。

    苏流惊讶的看着一一跑进院中的刀剑们,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不对劲——他们是怎么来到现世的。

    “抚雀,是你吧?”

    朱红色和服的巫女款步翩翩走来,身上似乎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她侍奉的那位神明执掌火焰。

    “苏流大人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她嘴上说着似乎是讥嘲的话,手上却口不对心的扔出了一个治愈伤口的法术。

    明艳的红色光芒落在苏流的身上,却见效甚微。

    抚雀拧起眉头:“长老用棍刑罚你了?”她的语气肯定。

    以施加过咒语的棍子来惩罚犯错的人,这些伤口是没有办法靠灵术治愈的,甚至有一些受罚严重的,会严重影响到身体,从此以后,多病多灾,难享天年。

    苏流不在意的点点头,她关心的另一件事。

    “你怎么将他们带来了这里?”她的性格向来宽和,与人说话的语气也常常让人觉得缓和的像是山间缓缓流动的溪水,于是此时,连责问都像是在叹息。

    抚雀不甚在意,挥手在院中布置下一个隔音的结界,然后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你的那帮子付丧神,我可管不好,如果你死了,我就让麻仓笠草去接手他们。”

    麻仓家的那位巫女,从小就看不惯苏流,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她可是高兴地不得了,只怕是巴不得苏流赶紧去死。

    苏流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看着抚雀,浅色的眸子像树上飘落的叶子,疲惫又不安。

    抚雀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也没有想过,苏流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这个尊贵地神明新娘,这个时候,竟然虚弱的像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境,远在天边一般。

    “你做什么这幅要死的样子?”

    苏流垂眸笑了笑,抬起手,青色的静脉在手背上显眼的刺眼,她的手很轻很轻的摸了摸萤丸的头,柔顺的发让她的眼中酝酿起笑意。

    她又将另一边的小夜左文字拉到身前,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双眼睛明明依旧平和,明明她依然笑着,抚雀却不知怎么的觉得她像是在哭一样。

    苏流开口,温柔又悲伤:“我快要死了。”

    她的手下保护着短刀的心,害怕他也被悲伤浸染,小夜左文字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她,她也漾着笑回视他,不顾一边几位付丧神惊诧的表情,似乎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已经有了照顾自己的能力,我以后……无法看顾他们了,只有请你多多照顾一些。至少,不要让他们被长老院与时之政府欺负……”巫女低低的哀求。

    抚雀被这几句话震的说不出话来。

    苏流是谁?

    她可是这百年来最为强大的巫女,可是现在她犯了错了,舍去了一身骄傲,在哀求她。

    抚雀却没有丝毫将这自小的目标踩在脚下的快感,她只能感觉到心中无端的疼痛。

    “你在说什么疯话?长老他们不敢处死你的,那位大人……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苏流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嘴角牵起的弧度像是干枯的花,让人觉得心酸。

    “我……我背叛了大人,叛神的巫女啊……”

    她闭了闭眼,睫羽微微颤动似蝶翅。

    “我能感受到灵力的流逝,抚雀,你知道吗?我像是一个破了口子的袋子,再留不住什么了。不再虔诚的巫女啊,是该,去到那一边了吧……”

    “总之,抚雀,我现在能够拜托的,只有你了。他们都很乖,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你……”

    她说的这一句句话,简直是在交代后事一般,竟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

    “姬君是否想过,我等是否会同意您这般做呢?”一旁默默听了全部的三日月宗近终于忍不住的冷了神色,言语中都结了冰。

    苏流身旁的众位付丧神也都向她投以不赞同的目光。

    “对不起呀。”苏流轻轻的道歉,吸气时却牵扯到了伤口,一下子就弯下了腰,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小夜左文字感受到温暖的手脱离了自己的耳朵,才乖巧的转身,一转身就见到了苏流抚着心口不住弯腰的样子,她显然是难受极了,眼角都泛了红。

    年幼的短刀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伸出手帮她拍拍背,又怕自己会不小心碰到那些隐在白衣下的伤口,一时只能手足无措的看着她,甚至连碰都不敢碰她。

    苏流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她的脸上因为无法喘气而带上了不自然的红晕,看起来恍如平安时期涂抹了脂粉的贵女,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像是快要病入膏肓的模样了。

    可是苏流却不在意自己,她自然的理了理褶皱的袖子。

    仅仅只是十几天的时间,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白色的和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现在还带了一块一块的血迹,所有人都担心她下一秒就会倒下。

    “咳咳,只能说抱歉了,我大概,是个不合格的主君吧。对不起啊,要留下你们了。请……请忘记我吧!”

    “这真是充满了自私与人性的话语啊。”

    三日月那双垂着双月的眸子一改平日里的散漫而变得锋利起来。

    “在得到主君以牺牲自己而换来的保全之后,姬君以为,我等真的还能够好好过着接下来的日子吗?忘记,是人类创造出来最残忍的谎言。”

    他的语气中带着愤怒和心疼,质问与哀伤。

    高大的太刀走上前拦在他面前拽住他,制止了三日月宗近接下来的行动与话语:“三日月殿下,慎言,您的话语,才是比棍棒与尖刀更为锋利而能扎进人心中的东西啊。”

    千年太刀猛地清醒过来,看见他的同僚们都戒备的看着他,那个左文字家的孩子,手持本体刀危险的看着他,仿若只要他再说出一句伤人的话,他就能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连素来乐于与短刀们一道玩耍一起照顾老刀们的萤丸也紧着小脸。

    即便他们都不同意苏流的方法,可是他们能够感受到主君对于他们爱护的心情,那是比她自身更为重要和沉重的感情。

    折断此身也要牢牢守护的心情。

    他们身为刀剑,有着难以言说的过去,可以懂得。

    而那个女子,就这么娉婷站在那里,即便被众人所维护,却显得孤独。

    三日月宗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他明知道她爱慕于他,他明知道他的话有多伤人,他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她已经做得足够温柔,足够……纵容。

    俊雅的男子抬起手捂住额角,神色阴郁不明,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个样子。

    他皱眉,道歉:“对不起,小姑娘……我可能有些不太对劲。”

    他的脑子里一直缠绕着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些话语与他真正所思所想不同,却又诱惑着他做出一些错误的事情来。

    三日月宗近抬眼,脸上复杂的交杂着他平日里的温柔和一些少见的疯狂,扭曲的吓人,连眼睛也渐渐变得暗沉起来,眼前一片猩红,再看不见其他。

    三日月宗近倒下前眼中最后映入的是一个震惊的眼神。

    白衣的巫女扑向他:“三日月殿下!”

    苏流方寸大乱,满目慌张:“您,您怎么会……”

    她双眼含泪,那两个字在唇齿中滚了又滚,嚅嗫不已,才颤颤的带着一脸泪水喃喃道出:“暗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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